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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個到達總署的是歐仁,這時十一點還差几分鐘。雖然春天還未來臨,他的衣著已經同和煦的陽光非常協調。他穿一身深淺雙灰色交織呢西服,料子非常柔軟,身体稍一活動就能映顯出肌肉的線條。他戴著一頂同衣服一色的帽子,穿一雙麂皮皮鞋。當他推開司法警察總署的玻璃門時,一股清香隨著他一起飄進了過道。
  他已不是第一次來總署了,他象個常客那樣隨隨便便地向左右張望,不停地抽著過濾嘴香煙。每日匯報工作的時間已經過了,在警長們的辦公室門口,等著一些臉色憂郁的人。
  歐仁朝著傳達員走過來,并用一個手指往帽沿上一靠,表示敬禮。
  “告訴我,老兄,阿馬迪約警長一定在等我吧。”
  “請坐”
  他坐下來,大大方方地蹺起二郎腿,點燒一支香煙,隨即把報紙翻到競賽版。他的流線型小汽車大概停放在正門口。梅格雷從一扇窗口早已發現了,他走下樓梯,來到街上察看汽車的左擋泥板,可是連一點擦傷的痕跡也沒有發現。
  几個小時之前,梅格雷已經去過阿馬迪約警長的辦公室,警長戴著帽子,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瞅著他。
  “我帶來一個了解內情的人。”
  “這事由預審法宮經辦!”阿馬迪約一邊回答一邊繼續翻閱工作報告。
  于是,梅格雷只得去敲署長的門,他一眼就看出他的來訪是不受歡迎的。
  “您好,署長先生。”
  “您好,梅格雷。”
  他們倆都同樣地感到厭煩,不必更多交談,雙方心里都已明白。
  “署長先生,昨夜我工作了一宿,我來向您請示,希望您同意在這里傳訊三、四個人。”
  “這是法官的事。”署長推托說。
  “法官從這些人身上肯定問不出什么名堂。您對我是了解的。”
  梅格雷知道大家都討厭他,恨不得把他打發得遠遠的,但是他依然不肯罷休。這個彪形大漢在署長那里磨了很長時間,署長漸漸退讓了,最后他打了好几個電話給有關的辦公室。
  “到我這儿來一趟,阿馬迪約!”
  “我馬上就去,署長先生。”
  他們兩人爭論起來。
  “我們的朋友梅格雷對我說……”
  九點鐘,阿馬迪約無可奈何地經過法院大廈的過道,來到加斯唐比特的辦公室。二十分鐘后,他回來了,兜里裝著委托調查案件的公函,這是傳訊卡若,奧迪阿,丰丹煙酒店老板,歐仁,那個馬賽人以及小個儿聾子所必備的手續。
  奧迪阿已經到了。梅格雷早就迫使他上了樓,從早晨以來,他一直在過道盡頭坐等,十分惱怒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警察。
  九點半,五位便衣奉命出發去找另外的五個人,梅格雷困得夠嗆,在這幢他已离職的總署大樓里來回轉悠,一會儿推開一扇門,和一位老同事握握手,一會儿把煙斗里的灰燼倒進痰盂的鋸木屑里。
  “身体好嗎?”
  “還可以!”他回答。
  “您知道嗎?他們惱火极了!”呂卡輕輕地對他說。
  “誰?”
  “阿馬迪約……頭頭……”
  梅格雷坐在紅絲絨沙發上等待著,盡情地呼吸著這間從前是他辦公室的空气。歐仁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耐煩的情緒,當他看到梅格雷時,甚至還露出一絲詼諧的微笑。他是個漂亮小伙子,充滿了活力和自信。他顯得非常健康,每個汗毛孔里都散發出無憂無慮的樂天精神,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几乎具有動物一般的机靈。
  有一個警察從外面進來,梅格雷立即迎上前去。
  “你去車庫了嗎?”
  “去了!車庫老板說晚上這輛車沒有出過庫,值夜班的工人證實了他的話。”
  這完全是意料中的事。歐仁大概听見了對話,流露出一种譏諷的神情。
  丰丹煙酒店的老板緊接著也來到了,他睡眼惺忪,不滿的情緒溢于言表;
  “我找阿馬迪約警長!”他沖著辦公室的公務員嘟囔著。
  “請坐。”
  他佯裝不認識歐仁,在离他三米遠的地方坐下來,帽子放在膝蓋上。
  阿馬迪約警長讓人把梅格雷請進來,他們倆又在這間能望見塞納河面的小辦公室里見面了。
  “您的那些狡猾家伙都到了嗎?”
  “還沒到齊。”
  “請您确切地告訴我您要我向他們提些什么問題。”
  他的這句話看來似乎沒有別的用意,而且說話時還裝得友好而又恭敬,然而這卻是一种消极抵制。其實,阿馬達約和梅格雷同樣地清楚,不可能事先确定審問時要問的每一句話。
  盡管如此,梅格雷還是根据每個傳訊對象的不同情況,口授了若干問題。阿馬迪約象個唯命是從的秘書,把這些問題一個個記下來,臉上還露出一种非常滿意的神情。
  “就這些?”
  “就這些。”
  “我們現在從那個姓奧迪阿的開始,好嗎?”
  梅格雷表示從哪個開始對他來說都一樣,于是阿馬迪約警長隨手按了鈴,并向進來的警察下了一道命令。他的秘書背著光坐在辦公室的另一頭,而梅格雷則選了一個最陰暗的角落坐下來。
  “請坐,奧迪阿,您向我們說說昨天夜里您干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沒干啊。”
  雖然陽光直照著咖啡館侍者的眼睛,他還是發現了梅格雷,而且還向他做了個鬼臉。
  “昨天午在您在哪儿?”
  “我記不清了。我看了一場電影,后來到丰丹街的一家酒吧間喝了一杯。對……”
  阿馬迪約向梅格雷打了一個暗號,意思是說:
  “您別著急,我會按照您口授的問題提問的。”
  果然,他戴上夾鼻眼鏡,慢悠悠地照本宣科起來:
  “您在酒吧間遇到的那些朋友叫什么名字?”
  這一局早就輸定了。審訊一開始就糟透了。警長的模樣無异于學生背書,奧迪阿嗅出了這一點,因此越來越滿不在乎。
  “我沒遇見朋友。”
  “您難道連這儿在坐的一個人都沒有看見嗎?”
  奧迪阿把臉轉向梅格雷,上下打量一番,搖了搖腦袋。
  “也許見過這位先生,可我說不准,我沒注意他。”
  “后來呢?”
  “后來我走出酒吧間,因為電影院的空气渾濁,我犯了頭疼病,所以就到城外林蔭道上去散步。當我穿過大街時,被一輛車給撞了,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受了傷,躺在一棵樹底下。當時,這位先生就在場,他告訴我說,我是被一輛小汽車撞倒的。我求他把我送回家,可他不愿意,把我帶到了一家旅館的房間里。”
  另一扇門打開了,警察署長走進來,靜悄悄地靠在牆上。
  “您對他說了些什么?”
  “沒說什么,盡是他一個人說來著。他提到了二些人,可我一個也不認識,他要我到這儿來聲明這些人是我的伙伴。”
  阿馬迪約手里拿著一支很粗的藍鉛筆,不時地在吸墨水紙上記下一兩個字,而秘書則筆錄了全部證詞。
  “對不起!”署長插進來提了一個問題,“你剛才對我們說的比唱的還好听,可是你還是向我們老實說一說,你凌晨三點跑到夏佩爾林蔭道想去干什么。”
  “我頭痛。”
  “耍滑頭對你很不利。要知道你已經判過四次刑了……”
  “請原諒!頭兩次是得到赦免的,您沒有權利翻老帳。”
  梅格雷只是看看听听而已。他抽著煙斗,煙絲的芳香滲透到辦公室的每個角落,縷縷青煙在陽光下冉冉上升。
  “過几分鐘咱們再說吧。”
  阿馬迫約讓人把奧迪阿帶到隔壁的一間屋子,拿起電話:
  “把那個叫歐仁·貝尼亞爾的帶進來。”
  歐仁面帶笑容,從容不迫地走進來,一眼就把在坐的每個人都掃了一遍,然后把香煙掐滅在煙灰缸里。
  “昨天晚上你干什么了?”阿馬迪約毫無信心地重复著這個問題。
  “我的天哪,警長先生,因為昨晚牙疼得厲害,我早早就上床了。你們最好去問阿爾西娜旅館的夜班值勤。”
  “几點鐘?”
  “午夜十二點。”
  “你沒有去過丰丹煙酒店嗎?”
  “什么地方?”
  “漫著!你認識一個叫奧迪阿的嗎?”
  “他是什么人?在蒙馬特爾我認識的人多著哪!”
  梅格雷為了保持每一分鐘的沉默都要作出极其痛苦的努力。
  “把奧迪阿帶進來!”阿馬迪約用電話下達命令。
  奧迪阿和歐仁好奇地互相瞧了瞧。
  “你們互相認識嗎?”
  “從來沒見過!”歐仁咕噥著說。
  “認識您很榮幸!”咖啡館侍者開玩笑地說。
  戲沒有演好,他們的眼睛在微笑,這就泄露了夭机。
  “那么,昨天晚上你們沒有一起在丰丹煙酒店打‘勃洛特’?”
  “他們兩人,一個睜圓了兩只眼晴,另一個捧腹大笑起來。”
  “弄錯了,警長先生。”
  警長讓他們和那個馬賽人對質,馬賽人一進門就向歐仁伸出手來。
  “你們互相認識?”
  “那當然囉!我們住在一起。”
  “在哪儿?”
  “在阿爾西娜旅館,我倆的房間緊挨著。”
  署長向梅格雷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要他跟著他出去。
  他們倆邁著大步在過道里走來走去,煙酒店老板路易一直在等候,座位离熱爾曼·卡若不遠。
  “您准備怎么辦呢?”
  署長向梅格雷看了几眼,目光里充滿著不安的神情。
  “他們真想讓您落入他們的圈套嗎?”
  梅格雷不吭聲。卡若用眼睛盯著他們,眼神同奧迪阿和歐仁的一樣,帶著默默的譏諷。
  “要是我能親自審問他們該多好!”梅格雷深深地歎了口气。
  “您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可以讓對質按照您的愿望繼續進行下去。”
  “謝謝您,署長先生。”
  梅格雷知道這樣的對質是無濟于事的,五個人已經訂立攻守同盟,采取了預防措施。象阿馬迪約那樣要死不活的提問,根本不能迫使他們老實交代。
  “我不知道是您錯了,還是是您對了。”署長接著說。
  他們倆在卡若面前經過,卡若趁此机會向署長致意。
  “是您把我傳喚到這里來的吧,署長先生?”
  已是正午了。大部分便衣已經去進午餐或外出執行任務,長長的過道几乎空了。署長在辦公室門口和梅格雷握手告別。
  “還能對您說些什么呢?我能夠做的就是祝愿您有個好運气。”
  梅格雷取下大衣和帽子,向正在繼續審問的辦公室投去最后一眼,接著,他用厭惡的眼色瞧了瞧卡若,走到樓梯口。
  梅格雷真是想不可遏,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一种無能為力的感覺壓抑得喘不過气來。卡若和路易分別坐在鄰近的兩張椅子上,悠然自得,他們倆看著來回走動、束手無策的梅格雷,心里說不出的高興。
  阿馬迪約警長的辦公室里,只有平靜的細語聲,一問一答,不動肝火。警長完全烙守諾言,按照梅格雷口授的提綱進行審問,但是連一個問題也不多加,而且對此毫無興趣可言。
  而菲利普卻在蹲監獄!梅格雷夫人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丈夫的來信。
  “今天天气真好啊,先生!”卡若突然對坐在旁邊的路易說。
  “天气真好啊。刮的是東風。”路易回答。
  “您也是被傳喚到這里來的?”
  這些話都是說給梅格雷听的,明擺著是在諷刺挖苦他。
  “是的。我想他們是想問我某些情況。”
  “那您同我一樣。哪一位警長把您叫來的?”
  “一個叫阿馬迪約的。”
  當梅格雷貼著卡若身邊走過時,這家伙居然咧著嘴發出一陣侮辱性的笑聲,剎那間在梅格雷身上產生了一种猛烈的反響,他忍無可忍,一巴掌狠狠地扇到“公證人”的臉上。
  這一著未免太失策了!然而這是一宿沒有合眼,又接連不斷地受到凌辱的結果。
  卡若被突如其來的猛烈一掌打得暈頭轉向,而路易則已站了起來,拽住梅格雷的胳膊不放。
  “您瘋了嗎?”
  他們會在司法警署的過道里打起來嗎?
  “什么事?”
  這是阿馬迪約的嗓音,他打開門探出腦袋。看到三條漢子攥拳怒目的架勢,他是不可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然而他卻裝得若無其事,平靜地說道:
  “您愿意進來一下嗎?卡若?”
  警察又一次把其他几個被傳訊的人打發到隔壁那間屋子去了。
  “請坐。”
  梅格雷也走了進來,靠門站著。
  “我把您請來,是因為我需要您幫助核實几個人的身分。”
  阿馬迪約接了一下鈴,奧迪阿又被帶了進來。
  “您認識這個小伙子嗎?”
  這當口,梅格雷把門砰地一甩就走了,同時大聲地罵了一句。他几乎快哭出來了,這出鬧劇使他惱火透頂。
  奧迪阿不認識卡若,卡若也不認識奧迪阿!他們倆誰也不認識歐仁!以此類推,直到最后也是如此!至于路易,他誰也不認識!
  審問他們的阿馬迪約,每當得到一次否定的回答,他就贏得了一分!啊!竟有人膽敢來打扰他的那套慣例!啊!竟有人膽敢來教訓他怎么干他這一行!他將始終保持彬彬有禮,因為他是個很有教養的人!可是還得等著瞧呢!
  梅格雷臉色陰沉下了樓梯,穿過院子,從歐仁那輛高級汽車跟前經過。
  太陽照耀著巴黎,塞納河和洁白刺眼的新大橋。只要一走進背蔭的角落,暖和的空气就驟然變得涼爽了。
  再過一刻鐘或一小時審問就要結束了。歐仁將坐在馬賽人的身旁,握住方向盤,發動汽車。卡若將叫一輛出租汽車回家。分手之前,他們將相互交換一下眼色。
  “都怨菲利普這個大笨蛋!”
  梅格雷嘴里喃喃自語,舖在街面上的石板在他腳底下一塊塊地向后退去。突然他覺得一個同他擦肩而過的女人,故意轉過臉去以免被他認出。梅格雷停腳一看,發現是費爾南特,她正加快步子匆匆向前走去。他赶了几米就把她追上了,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對她那么粗暴。
  “您上哪儿去?”
  她顯得十分惊慌,沒有回答。
  “他們什么時候把您放了?”
  “昨天晚上。”
  他懂得他們兩人之間建立的信任已經煙消云散。費爾南特伯他,她一心只想赶路。
  “他們傳訊您了吧?”梅格雷還向她提問,同時又向警察總署大樓掃了一眼。
  “沒有。”
  她今天穿著一身天藍色的上裝和裙子,這套服裝使她具有小資產階級女士的風度。梅格雷由于找不出任何理由來留住她,因而顯得格外焦躁不安。
  “您到那邊去干嗎?”
  他隨著費爾南特的視線望去,發現她注視的是歐仁的藍色小汽車。
  他明白了,象一個愛妒忌的男人似地感到惱火。
  “您知道嗎?昨天晚上他想把我害死。”
  “誰?”
  “歐仁”
  她差一點要說些什么,可一咬嘴唇又把話咽了下去。
  “您剛才想說什么?”
  “沒什么。”
  值勤警察瞧著他們。在樓上的第八個窗子里面,阿馬迪約還在記錄著那沆瀣一气的五個人的證詞。小汽車停在下面,輕便,洁淨得象它的主人一樣。費爾南特板著臉,等待盡快脫身的時机。
  “您以為是我讓人把您關起來的嗎?”梅格雷還一個勁儿地繼續提問。
  她沒有回答,把頭扭向旁邊。
  “誰告訴您歐仁在這儿?”他固執地又提了一個問題,但依然沒有得到回答。
  她墮入了情网!她是歐仁的情人,她為了捉弄梅格雷准和他睡過覺。
  “真見鬼”,梅格雷終于咕噥地說,“去你的吧,我的老小姐!”
  他指望著她還會重新返回來,可是她卻匆匆地走向小汽車,并在車門邊停下來。
  人行道上只剩下正在裝煙斗的梅格雷了。他怎么也點不著煙斗,因為他把煙絲壓得太瓷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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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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