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舅舅!舅舅起床了!舅舅的車車在庫庫裡,舅舅沒上班!舅舅——」
是柔柔。李從謹終於撐起身軀,扶著床頭櫃讓腦袋裡的暈眩感過去,但顯然沒那麼容易,腦袋還是很暈,一點也沒有舒緩的跡象。他只好慢慢的朝房門走去,幾步路而已,卻覺得走得好艱難。當他終於碰到門把時,全身力氣已然用罄,只好靠在門邊的牆上,將門打開——
「舅舅!」門外等待已久的柔柔歡欣一笑。但那笑很快轉為驚慌的哭叫,因為她看到她那像高山一樣偉岸的舅舅,竟然在她面前直挺挺的撲跌在地,額頭還重重的撞上了木質地板。跌得太重,一時竟然起不了身!
「哇!哇——舅舅!舅舅死掉了!」驚嚇的尖嚎聲響徹大宅子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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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姎一直不知道該怎樣面對李從謹,在那一晚的那一吻過後。
算起來,她是被輕薄了。對於這一點,她心中自然是憤怒的。可是,比憤怒更甚的,卻是很深的失落,以及,沒來由的心虛。
——如果我吻了你,你會將我當作誰?
當作誰?她能把他當作誰?又怎麼敢把他當作誰?那個「誰」,是連妄想都不可饒恕的,任何人都不可以被當成他。她只是……只是忍不住想念,只是看到他就會忍不住的想念……不是故意的。
她已經無數次的告誡過自己,不要看!不要想!別看了就不會想!所以她已經盡量離他好遠了。然而,總會有那麼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她猝不及防,一旦心理防線潰堤,還有什麼能把持得住?她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在失態過後懊惱自責,痛恨自己的軟弱,但那又怎樣呢?除非她離開這裡,否則事情不會有任何改變。
李從謹生病了,她是他的管家,她會幫他叫來醫生,會為他烹煮養生好人口的膳食補身,盡一個管家職守的幫助他痊癒。可是她不會對他有私人的擔心,他只是一個不相干的人,他的病痛,她會同情,但並不會難過憂慮。「李從謹」這三個字對她而言毫無意義。
問題是……她無法不想到這個生病的男人躺在床上的樣子有多麼像「他」……事實上,如果她能對自己誠實一點,就會承認她從來無法對每一個生病的人視而不見,更何況是這麼像「他」的他……
可是,看了像「他」的他之後,卻又不得不想起這個男人的種種,他——是李從謹,是前天晚上不經她同意就唐突吻了她的人,是那個敏銳的發現她總是透過他在看某個人的人,是那個跟「他」一樣有很多很多的親人,卻又同她一樣其實是個孤兒的人。
有很多親人的孤兒,似乎比她這個沒父沒母的純粹孤兒還慘上許多啊……
現在是深夜十二點半,是她應該在床上熟睡的時候,可是她卻站在這裡——李從謹的床邊。
她向來有很好的睡眠習慣,出社會工作以來從來沒有因為什麼事而把自己搞得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然而現在卻站在這裡,睜著一雙需要睡眠卻又睡不著覺的眼,凝視著床上的他……
他睡得很沉,呼吸聲有些遲滯的凝重,原本白皙的雙頰因為發燒而泛著粉紅色澤。她輕輕將手掌貼上他額頭,還是有點熱度,但比起今天中午高燒到近四十度來說,已經好很多了。
這個男人有很多很多的親人,可是,當他生病時,卻沒有任何一個親人能夠過來照顧他,他只有他自己……
奉姎無聲的在他的臥室走動,從浴室裡接來一盆溫水,不時以濕毛巾為他擦去臉上、脖子上冒出的汗。然後,終究還是將目光定在他臉上,無法移開。
看著這張臉,以為會自然而然的想起「他」,可是這次卻沒有,只是情不自禁的想起了今天李從謹昏倒之後,她領著文芳她們一起將他扶上床,然後找來電話簿先打了家庭醫生的電話,向醫生說明情況,請他過來出診的情形。還好醫生的診所就在這附近,一下子就趕過來了。可是,除了醫生之外,面對寫滿電話本子的號碼,據說從近親到遠親都有,卻沒有一個可以找的人。
今天高凱琳到東部出外景去了,兩天之後才會回來;至於曹敏敏……她只會抱著柔柔哭在一塊兒,就別指望了。所以奉姎只好打電話到開慧的學校,找到開慧的導師之後,才由導師叫來開慧接電話。主要是要問她李從謹生病了,要怎麼聯絡其他應該聯絡、且可以做主的家人。
結果,從開慧的口中知道了,這樣輕微的小感冒,沒有該聯絡的人。
李從謹有親生的父母、有繼父也有繼母、以及一堆有血緣與沒血緣的兄弟姊妹等等不說,其他表親堂親更是多得數不清……但是,若為了感冒發燒這樣的「小事」特地聯絡他們的話,一定會被認為太過小題大作了。他們都很忙,他們都很放心李從謹,覺得他是個很會照顧自己的人,一點也無須別人為他牽陽掛肚。當然,如果打電話過去,他們一定會過來探望,但對雙方來說都會有點尷尬。
這些家人只在有大事找李從謹幫忙或商量的時候,才會打電話聯絡他,平常李從謹忙,他們是不會過來打擾他的,也相信李從謹如果有難以解決的困難,自然會打電話找他們。而感冒,不是大事。
李從謹只有在每年農曆年時,跟這些親人聚會一次。對他的父母、外公、奶奶來說,李從謹這邊「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反正有事自然會電話聯絡,也就從來不會為了問候李從謹過得好不好而特地打電話過來。如果這些人打電話聯絡李從謹,通常就是有事要他幫忙——比如說:他母親兩年前打電話過來,就是為了繼女高凱琳的事,要他幫忙照顧高凱琳母女。那時高凱琳與她老爸鬧翻了,拉著女兒就離家出走,知道母女倆跑到李從謹的公寓,就要他搬到現在這個地方住,也好讓母女倆住得舒適些。當然,李從謹對於別人的請求,向來都說「好」。再比如:前兩年曹敏敏病情最嚴重時,幾度在療養院企圖自殺,後來李從謹的父親就在妻子的請求下,將這個繼女送到李從謹這邊來,後來連柔柔也一塊送來了,說是讓母女倆培養感情,也許有助於敏敏的病情好轉,於是特地打電話跟這個兒子交待了一番,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
開慧大略說完李從謹與親友往來的情況之後,在電話中再三吩咐道:
「你別打電話去李家或高家啦,舅舅一定不會希望你打的,他討厭麻煩別人,也不喜歡打擾他父母的家庭,所以你最好等舅舅醒來再說,先不要打電話哦!」
後來開慧實在太擔心,於是下午請假回家。回家探望完舅舅之後,就緊張的找奉姎確定她沒有打電話本子裡的任何一支電話,知道她沒有打,才大大的吁了口氣,對奉姎道:
「我聽我媽說過,舅舅的爸媽是那種很古老的指腹為婚的婚姻,可是很慘的是他們不喜歡彼此,硬被逼結婚之後,確定懷有孩子了,就偷偷跑去離婚,這點造成兩家世交從此不相往來。然後舅舅一生下來就不在父母身邊,因為他的爸媽很快就各自結婚了,也很快有自己的小孩要照顧,沒空照顧舅舅。所以舅舅是跟堂哥表哥們一起長大的,半年住這邊、半年住那邊的,反正四處住啦。後來上小學就開始住校,一直到長大。所以他跟誰都不親,如果你因為舅舅感冒就把他的爸媽叫來的話,舅舅一定會很不自在的,而且他的爸媽也會很不自在。那多尷尬啊!」
生了小病就把家人叫來,會令他感到很不自在嗎?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會感到尷尬,尷尬於病情實在太不值一提,沒有被探望的必要?這會不會太荒謬了?
這個生病的男人,有父親、母親、繼父、繼母,外公與奶奶都還健在,叔叔舅舅、姑姑阿姨俱全,然後,他還有許多兄弟姊妹:有一半相同血緣的,四個;沒有相同血緣,但仍是手足關係的,三個。真是一個超級大家庭,親友眾多,過年團聚時一定很熱鬧。
但是……他還是一個人,站在這群熱鬧裡的單獨一個人。
奉姎不明白,這個男人的氣質怎麼能夠如此平和?照理說他的生長環境下應該讓他長成這個樣子的!要嘛墮落,要嘛叛逆,對整個世界都看不順眼,甚至四處惹禍、胡作非為,也會讓人覺得理所當然吧?
可是他沒有。他溫和平淡的樣子,簡直像是公務員或教職員家庭養出的孩子,有著溫文禮貌規矩的特質,但這實在沒道理!她不明白是什麼令他長成這個樣子,也就是長得……像「他」的那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