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每個來求助他的人,他都會幫忙,有良善的本質,但從來不主動攬事;對每個人都溫和以待,但又有一種隱隱的距離感,使他無法融入團體的氛圍裡,很多人需要他,圍繞著他,但人群中心點的他看起來卻很孤單……
最重要的,他們都絕對不會向人求助!
不是沒有需要幫助的時候,也不是生性高傲使然,而是,即使處在困頓的泥沼裡無助時,他們也無法意識到自己需要被幫助;更不曉得自己的手掌除了向下施予之外,還可以翻轉朝上的接受。
「他」是打出生起就幾乎什麼都有,所以不懂得向別人索要,只習慣給予;而李從謹則是生下來就什麼也沒有,也無人可以索要,於是逐漸喪失這種本能。而他之所以學會給予,應該是他對親情的理解方式……
很奇異的,她竟然能瞭解他為什麼願意給予卻又如此被動——
只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一無所有的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是別人需要的,等到別人索要了,發現自己身上有,就給。
奉姎不是那種習慣給予的人,事實上她非常吝嗇,從來拒絕分享,但同樣的也不貪圖別人的所有物。而,她和李從謹相同的,就是他們都是一無所有的人。也許,她的拒絕分享,其性情的養成主因,就是認為自己身上擁有的任何東西都一無可取,若是主動與人分享,搞不好自己認為的珍寶,只是別人眼中的垃圾。這是一種自卑的心態,於是從不施予,以拒絕任何會被傷害的可能。
而他,從來不主動給予的人,卻想要將某種很珍貴的東西捧著給予她。她沒有要,而他卻給了,是哪來的勇氣呢?不怕被她棄若敝屣嗎?那他情何以堪?
對他有更多的瞭解之後,她的心軟了,不在於他對她尚未說出口的表白,而在於類似身世的同理心……
她現在看著他,在三更半夜的時刻,看著他。
很明確的認識了他——這個很像「他」的人,叫李從謹。
「李從謹。」她輕輕喚他的名字,覺得有一股難言的情緒在心臆間流轉,堵堵的,就哽在那兒,阻礙著呼吸的順暢,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你真是個奇怪的人……」低低啞啞的呢喃著:「我居然能在你身上看到『他』,也看到我……」
然後,流轉在他臉上的目光,定在他乾燥脫皮的唇瓣上。拿來開水,以棉花棒沾著,不斷點拭滋潤他的唇。沉睡中的他似乎很乾渴,不斷的抿唇,吸收唇上的水液。他很不舒服吧?但他甚至連低吟也沒有,就靜靜的睡著。
這唇,在前天吻上她時,溫潤柔軟、色澤美麗。可現在,被過度缺水折騰得蒼白脫皮,一塊一塊的硬皮凝結在上頭,很醜、很不可口……
她的手指悄悄點觸著他的唇,然後又轉而撫回自己的唇。她以為那個吻已經被她拋諸在腦後,只記得被侵犯的憤怒,為了留待報復。可是,她記得,記得那是一記很輕的吻,傳遞著她不熟悉的情意:而他的眼神卻非常的凝重,帶著點憂傷……
「李從謹……」她低下頭,不知道自己低頭幹嘛,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一直低喚他的名字。但她的身體知道,因為在沒有經大腦同意之下,她已經將自己的唇輕輕印在那兩片有些扎人的唇瓣上……
前天晚上,他不經她同意的吻了她,現世報,還得快。今晚,她當然也不經他同意的吻回去……
她告訴自己這是在報復。
☆☆☆☆☆☆☆☆☆☆ ☆☆☆☆☆☆☆☆☆☆
畢竟年輕,在家裡休息個兩天,身體就好得差不多了。
不過為了讓病體徹底痊癒,李從謹還是聽從醫生的吩咐,盡量多休息。所以他每天只去公司轉一下,處理一些重要的事,其它可以下放給下屬做的,就下放;不能放的,就先擱置,等他腦袋可以回到精打細算的狀態再說。
這幾天算是他進入職場四年多來最輕鬆的時刻了。雖然他對生活沒有什麼追求,習慣按部就班的過日子,但偶爾過過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也不錯,就當是度假。不必固定早上八點半進公司,不必在下班之後仍然留在公司忙碌,即使回家了,還是得在書房跟一堆數字戰鬥。他其實不討厭忙碌的生活,所以這種閒散的日子只可以是偶一為之。
何況,也該趁此機會找奉姎好好談一談了。雖然奉姎似乎不想現在談,因為她總是很忙很忙,如非必要,否則不會出現在他面前。而每次出現,待的時間比曇花的花期還短,讓他連張嘴的動作都來不及準備,她就消失了。
現在是早上九點,多年來他已經習慣早起,即使生病精神不濟,頂多睡到八點,就再也睡不下去,只好起來。
他已經用過早餐,奉姎特地為他煮了養生粥品,他就算再怎麼沒胃口,也會逼自己努力吃下。他想這粥品一定很美味,但可惜的是每次他感冒時,味覺都會變得很遲頓,只能簡單的分辨甜鹹苦這三種味道,至於好不好吃、美不美味等等關於食的質感問題,他無從答起,因為真的吃不出來。
吃完早餐之後,奉姎當然又不在了,他也不急於找她。跟柔柔玩了一會兒,而向來躲在房裡的敏敏也難得的在吃完早餐之後沒有回房,靜靜的坐在他身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他知道她在陪他,可是生性內向又被憂鬱症所苦的她,完全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跟他說,只能垂著臉坐在一旁,像被罰坐似的。
他笑了笑,跟她說了些話,當然是他說,她聽。說的都是些生活瑣事,話題繞在柔柔身上,這樣敏敏才不會感到壓力,她恐懼別人談她。然後有些訝異的發現即使食量仍然巨大,可是敏敏卻是有些瘦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
而,清晨七半點進家門的凱琳,趕上了吃早餐,還是毒言毒語的在餐桌上攻擊奉姎的作品,但,李從謹發現,凱琳吃得還真不少,而且,她的臉,有點圓了,竟然胖了些!
這個減肥狂人怎麼可能胖?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李從謹發現自己對這個家庭裡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於是趁著生病在家休息的機會,他決定好好的觀察。
所以現在他站在三樓書房的窗邊,朝下面看著。書房的窗戶面對著廚房外邊的小庭院。這片原本空置著的小庭院被奉姎栽植了一哇哇的香草、蔥、蒜、空心菜等,儼然成為一座菜園。被凱琳譏諷奉姎企圖將這幢美式洋房毀成農舍。
他看到了奉姎正在菜園裡除草,這不意外,只要他不在的地方,她都無處不在。不過,他同時也看到了敏敏居然提了一桶水在澆菜!那個最近已經很少哭的邱保姆則帶著柔柔坐在香草叢旁的一塊有涼蔭的地方畫圖。
敏敏……幾時開始走出自己的象牙塔了呢?居然願意出來與人互動了?
而奉姎,是怎麼做到的?她做了什麼?李從謹非常好奇,可是……
奉姎……
他跟她之間,發生了那樣的事,原本應該要有更激烈的後續動作的——比如他正式告白,再比如奉姎不會放過他,可能會將他揍一頓等等。
就算她拒絕他的告白,也阻止不了他的追求,他是這樣打定了主意的……不過,一切卻因為他突然生了這一場病,變得好像所有事都沒發生一樣;奉姎神色平常,對他淡淡的,仍是一個盡職好管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模樣。但從她總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他面前來看,她對那晚的吻記得一清二楚,而且非常的介意。躲著他,難道是……變相的拒絕?
是這樣嗎?那他,該怎麼辦呢?
他的眼神追隨著奉姎的身影,靜靜的看呆了過去。
伸出手想觸碰那身影,想要靠近,想要牢牢抓攫,然而碰到的卻是冰涼的玻璃,這才回神的想到,他跟她之間,隔著好遠的距離呢。
心動沒有道理,所以他無法向至剛解釋為什麼他會對奉姎動心,卻對氣質近似的可恩毫無思念。當年,也是可恩來靠近他,他於是接受了,兩人說是情人,其實更像是互相競爭求進步的益友。
剛開始可恩討厭男人色迷的樣子,批評男人追求女人最終目標都是想占女人便宜,她看上的就是他的彬彬有禮。所以他很識趣的如非必要,連她的手都不敢輕易牽上。但後來,可恩卻指責他太冷淡,對她毫無感情。他還沒想清楚應該怎麼調整兩人之間的距離時,可恩就要求分手了,他只好同意。那時也難受了一陣子,但過後,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他與可恩,就這樣了,劃下的是一個徹底的句點。
他不是不珍惜那段感情,如果一直跟可恩交往下去的話,他這一生大概就會跟她過一輩子,沒有其它想法,眼中也不會再看見其他女人。可是可恩想走,就只好讓她走。他很習慣別人從他身邊離開,從來不挽留。挽留,是沒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