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笑夢端坐在臨窗的長榻上,一陣風來,吹亂那如雲髮絲,半覆著她蒼白的面容,漆黑襯著雪白,隱隱透出一股淒楚。
她有眼,卻看不見外頭春光燦爛。
她有耳,但聽不到鳥鳴蟲唱,聲聲悅耳。
她有鼻,可嗅不進百花盛開,芳香滿園。
她有口,但眼角餘光掃向幾上已然冰涼的午膳,十八樣點心,製作精巧,包含南北各地的特色,問題是,她吃不下。
她現在算是個什麼?木偶?
然而木偶無心,不會感受思念的痛楚,她卻一直一直地想著竹林裡,那草率搭就的土灶,那曾經讓她心煩氣悶,卻又開心興奮的所在。
齊爭已投入那令他花費半生精力籌備、無比心切的大業中,他還會記得曾經在竹林中,與她鬥嘴歡樂的片段嗎?
她曾以為自己不在乎他,她的生命裡只要有武學,不需要其他,卻在他離開後,教情絲揪痛了芳心。
忍不住卷一縷髮絲,湊到近前,想起他說,青絲、情絲,說這是緣分,留一縷青絲、系一段情絲。
她不信天意、緣分這種東西。
但是,眼一眨,一滴晶瑩珠淚滾落玉頰,今日才知什麼叫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想他,想得坐看浮雲,雲不入眼,眼裡只見他的形貌,想得午夜夢迴淚濕衣襟,想得——
她的心終於難受得讓她深刻地明白,「情」之一字,最難捉摸,無法理解,一旦戀上,身與心便再難受自己控制。
而今止痛的方法只有一個——去找他。
逍遙游下愧是天下第一等輕身功法,一經施展,如煙似霧,任它深宮護衛重重,也只能見到虛影一道。
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儲笑夢已然出了皇宮,進入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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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威武的京城已遭血染,處處是火燒煙熏的痕跡。
護城河裡浮屍處處,可見征戰之激烈。
城頭上,一名將軍長身玉立,臉上覆著青銅鬼面具,烈風吹起那鮮紅披風,揚出颯颯雄威。
雖然看不見那張面具下的臉,但憑著這世上絕無僅有的氣勢,儲笑夢仍敢確定他不是旁人,正是齊爭。
他果然是最適合戰場的,僅僅在那裡一站,便如寶劍出鞘,森寒戾芒,劈天裂地。
一瞬間,她無法將他與那個在竹林中為她做飯,和她打趣的男子聯想在一起。
但她心底又隱隱覺得,這樣的齊爭才是真正的齊爭,惹她煩、惹她怒,又令她喜、令她愛的男子。
單是望著他,那糾纏她心口多日的痛楚便消失得一乾二淨,代之而起的是一股甜蜜,化入唇舌,溢滿胸懷。
「愛上一個人,光是看著他,便像得到全天下。」原來這種說法是真的,她一直以為是前人誇大了。
緩緩地,她唇上掛起了一抹笑,似春花初綻,嬌艷無匹。
右足輕邁,她正想走近他,心頭突然一驚——
一聲輕嘯衝口而出,如鳳鳴九霄,只見她本身在城下,眨眼間,立於城頭,倩影翩翩,素手翻飛,十餘枝利箭被她拍成粉末,散於空中。
下一瞬,她飛身城下,直入敵陣,一連扭斷三人脖頸。
就是他們剛才發箭刺殺齊爭,全都該死。
沒人能看清她的動作,連齊爭都不能,但這不是說齊爭的武力便遠不如儲笑夢,不過是戰場上的廝殺,和江湖中的械鬥各有側重罷了。
儲笑夢又回到城頭上,這時,敵方陣營還沒反應過來,自己麾下百步穿楊的神射手已經讓人奪去了性命。
倒是齊爭先注意到了身畔的佳人,他一身的殺氣像似寒冰遇上暖陽,轉瞬間,冰融成水,成了潺潺柔情。
「怎麼出來了?」他以為她會等到叛軍被掃平,由他親自去請,她才肯出鳳儀宮。
她皺眉,清雅的嗓音中帶著三分嬌嗔。「我肚子餓。」
他愣了一下,仰頭大笑。
「好、好、好。」他連好三聲,心裡卻是得意極了自己終於摘得這朵高嶺之花。
這時,齊爭的親衛們才注意到他們的大將軍身邊出現了一個清麗如仙的姑娘。「什麼人?保護將軍!」
「不妨事的。都退下吧!」不怪親衛們警覺太慢,實在是儲笑夢修為太過高強,齊爭還捨不得把自己的親衛送到她手上挨揍。
他親手牽著她步下城頭。
此刻,周鵬的陣營也傳來鼓噪聲,卻是神射手已死的事情被人發現了。
「兀那小子,不敢光明正大求戰,竟行刺殺之事,本將與你誓不兩立!」周鵬的怒吼遠遠傳來。
「笨蛋。」齊爭低啐一聲。他也知以周鵬的有勇無謀,是想不到派人刺殺對方將領的,會幹這種事的只有李友合。
但周鵬竟讓自己的部隊混入恁多李友合的死士密探,也是無能透頂了。
反而儲笑夢微蹙黛眉,心頭轉悠著,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今天敵方會趁齊爭巡視城頭,以弓箭暗算,改日會不會再用別的辦法刺殺他?
齊爭的親衛們上戰場也許勇猛,但論起暗殺或防暗殺,還是江湖人本事高一點。師兄步驚雲在雲夢山養傷期間,將武林盟主的令牌交託到她手上,或許她該派下英雄帖,徵召高手,隨軍護衛齊爭,以免他被小人暗算。
第五章
還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土灶,一道頎長的身影蹲在灶邊,專注的眼神盯著灶裡的焰火。齊爭在等火候最佳的時刻,開始煮飯燒菜。
儲笑夢坐在他身後,手邊是他剛脫下的披風,鮮艷的火紅上掩不住一道道割痕。她的手忍不住撫過披風,厚實的棉布間縫了一層鞣制好的牛皮,使它不止威風、保暖,更兼具防護的功效。
但再好的防護,也抵不住刀槍無眼。她的手撫過一道長長的刻痕,這是朴刀劃出來的吧?而這一個小洞……應該是破甲箭造成的,還有那上撩、劈砍、槍刺……各式各樣的痕跡。
之前聽他說,京城這一戰只是磨練,讓五大兵團見見血腥,為日後轉戰天下做準備。
她便以為這一仗只是小打小鬧,沒啥危險。
待親臨戰地,她才知道,天底下沒有哪一場仗打起來是不凶險的。
而以齊爭的個性,雖為主將,必身先士卒,遭遇的攻擊一定更多。
這數日間,不知有幾回他是在生死邊緣中度過。
眼見這染血的披風,她背脊一陣冰涼,慶幸自己來了,否則他有個萬一,她必悔恨終生。
也因為她來了,她不會再讓他有任何遭險的機會。
她記得師門秘典上記載著一種貼身軟甲的製法,將烏金抽成細絲,輔以炙蠶絲、雪柳根,編織成衣,再用特殊藥水浸泡一日,讓三種材料互相融合,如此甲成,貼身穿著,冬暖夏涼,並且刀槍不入、水火難侵,是最好的保身護具。
但材料易得,手工卻極為艱難,因為烏金柔韌,火燒不融,唯有以龐大內力強行拉扯,方能成絲。
而炙蠶吐的絲帶著熱力,雖不燙人,可接觸久了,火毒卻會侵入人體。
相反地,雪柳根無毒,但觸手冰寒,威力足可凍死活人。
三樣材料都須耗費心力調製,不過……
她看著自己雙手,十指纖纖,如嫩白青蔥,但誰知道,它們擁有開石裂碑之能。
別人做不到的烏金甲,她有信心完成。
在遍發英雄帖召人保護齊爭的同時,她還給步驚雲寫了封信,請師兄送來三件寶物,讓她制甲。
「飯菜好了,笑夢,快過來趁熱吃。」齊爭席地而坐,地上四碟小菜,都是普通的魚肉菜蔬,做得也不甚精緻,卻清香撲鼻。
他給她盛了碗飯,還不是精米,泛黃的顏色顯見是陳年舊米。
他不會後勤有困難吧?她開始考慮,有沒有辦法給他弄些銀子當軍費。
看她蹙眉沉思的樣子,他忍不住大笑。「你以為我沒錢,只能弄些糙貨給你吃?」
「事實證明一切。」面對他,她從不客氣,永遠地坦然,近乎失禮。
他卻非常喜歡她這種直率的性子,上陣搏殺已經夠費腦子了,他不想私底下還要費心猜測身邊人的心思。
一個可以讓自己完全放鬆、徹底做自己的妻子,像儲笑夢這樣,便是他衷心摯愛。
「小皓子和你師妹成親後,駕船出海,賺了大錢,這事你應該知道吧?」
「知道。」她也曉得齊皓利用師妹的醫術,制了大把春藥,讓他賺得缽滿盆滿。
「單單海禁開放一年,小皓子已為我賺進黃金五十萬兩。」
她呆了。黃金五十萬兩,那是多大的數目?一兩金,十兩銀,一兩銀,千貫錢,一頭大豬不過值個五貫,那齊皓的斂財能力……天啊!
「原來春藥這麼值錢?」
「春、春藥……」齊爭被口水嗆到,咳個半死。「你以為他光靠賣春藥賺錢?」
「師妹是這麼說的。」
齊爭笑得差點岔了氣。「海禁開放之前,小皓子就要人在港口置下大片基業,海運一開,客如潮來,便給那小子大賺了一筆,他又賣了點藥,賺到第一桶金,立即擴張船隊,從只有一條船,至今他手底下有十個船隊,共計商船五十艘,分別跑南洋、東海、北海,這樣一年下來,才賺到五十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