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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陳毓華

  偏偏腕力是她最缺乏的,從水中吊一桶水上來,一來二去,手心、虎口已幾乎被粗繩磨去一層皮。

  她一隻腳踩在繩梯上,斜著半個身子還得提水,人加上水桶重量,驚險萬狀,搖搖晃晃之際,腳底不小心一滑,差點栽入水中,心正嚇得撲通亂跳,一隻有力的手臂將她連人帶水桶撈了起來。

  「太危險了,怎麼只有你一人?石頭那小子又溜班,把事情全推給你了嗎?」

  「炎大哥?」被放在甲板上的西太靜一臉不好意思和驚喜。

  炎成是船老大,對她態度友好,知道她帶著妹妹要往南去依親,這才說起他家中也有兩個像她一樣年紀的弟弟,或許是因有了親自要是在巡邏時碰見她,也會出手幫襯她一些她不太做得來的事情。

  她心裡感激,卻又因著不能表明身份,騙了這麼好的人而覺得歉疚。原來讀話就是這樣形成的,說了一個接著一個,便回不了頭了。

  此刻的炎成有些發怔,這小子的身子真輕軟,像個姑娘家。但是他為人忠厚,馬上拍了下自己的腦勺,胡想什麼,西太靜可是有帶把的臭小子呢!

  「石頭又偷懶了?就你好說話,這是第幾回了?」她嘿嘿笑。「石頭哥和人約好下船去找樂子,說怕去遲了,對人不好意思。」

  「是去青樓窯子找樂子吧。」船上生活枯燥乏味,乏善可陳,靠岸下船能去的地方也就那幾個。

  這話題西太靜很難接。

  炎成也發現自己失言,怎麼看西太靜都還是個小少年,在他面前提及風月場所,畢竟對這少年身心都不好。他哪裡知道前世的西太靜對於那些風月場所並不陌生,有些生意非要去青樓才能談成,美食與情慾,醇酒與美女,在商場,都是必須的武器。

  縱使她再不喜歡那種場合,人在江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我想說到了淮安再帶妹妹上岸去逛逛,她一個人總悶在房裡,淮安是大城,新奇的玩意肯定也多,她一定會喜歡。」這趟水路,因著水源充足,航運正常,順風順水的情況下,應該不久就可以到揚州了。

  「太靜真是個好哥哥。」

  「哪裡,我可比不上炎大哥。」

  「反正我也沒事了,我來幫你刷船板吧。」

  他個性憨實裡帶著韌性,韌性裡參雜著剛烈,家原來住在漕河沿岸的小村莊裡,莊裡二十幾戶人家都靠田地過活,卻因為黃河長期奪淮,整個村莊被淹沒數次,為了養活大水中倖存的家人,他毅然棄了被淹過一遍又一遍的田地房子,上船討生活。他對西太靜雖然說不上一見如故,但是一個人的好壞通常可以從他做事是不是誠懇盡責看得出來,這小子做事不馬虎、不偷慷、不摸魚,態度審慎有禮,在漕船上,這樣的人並不多見。

  「我自己的活,哪能每次都麻煩炎大哥?」船上的活沒一樣是輕鬆的,每個人都很辛苦,自己得管好自己的事。

  「大家都在一艘船上,兄弟互相幫忙,客氣什麼?」取水對他這麼粗壯的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對這小不點,卻著實困難了點。

  「謝謝炎大哥。」

  「就說了別跟我客氣,反正我手頭上沒事,我們一起把事了了,你也好早點去歇著。」

  「那我從這頭,大哥從對面刷過來,這樣看起來比較好玩。」她抓起刷子,也不跟炎成客氣,笑得一臉燦爛。

  湛天動上甲板來的時候見到的就這副情況,一個少年和一個青年各拿一把刷子從對面刷過來,交會時,嘻嘻一笑,到底了,轉身,換一條路線再刷回去。那少年偶爾調皮,彈那青年幾滴水珠,青年倒是老實,就這樣讓他彈,開心得像個寵弟弟的哥哥。那景象,彷彿洗船板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

  他走路向來無聲,這會卻重重踩了一腳,果然,炎成和西太靜都同時抬起頭來,看見了湛天動。

  「大當家。」炎成畢恭畢敬。

  「見過大當家。」這是西太靜,一點驚慌也沒有。

  夜裡的湛天動穿著很隨意,黑青色潞綢直裰,腳蹬黃鹿油靴,長髮不像白天束起戴冠,而是散在肩後用玄色髮帶束起,看起來少了白天的嚴酷冷肅,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魅力。

  這位當家很少上甲板來,聽說連房的門也絕少出來,也就是說,自從上船那日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這會兒,他上來做什麼?

  西太靜浮想聯翩,可也醒得很快。

  人家上來做什麼,你管得著嗎?這整艘五百石的大船都是他的,不,據說,這條大運河有九成以上的船隻都是這位大當家的,他就算想在甲板上站一個晚上也沒你的事。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淡淡一瞥,跋扈囂張的眉毛眼睛動也沒動。

  炎成卻好像知道他的不耐煩,抱歉的朝著西太靜笑笑,又有點不是很放心的多看一眼,才垂首退下。

  「哼,你也給我滾!」這個沒眼色的小子,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回大當家的話,我的活還沒做完,要丟下不管,明兒個,頭子會找我算帳的。」他看起來心情很差的樣子,上甲板吹夜風,是能讓人抒解心情,可他要是在這裡耗一晚……她的活還沒做完,不就得一直等著這尊大神直到心情轉好,一夜甭睡了?

  那可不成,這些天她睡不好、吃不好,精神已經夠難維持的了,今晚要是不讓她睡,明日她爬得起來才有鬼!「我沒有讓你在這時候就滾遠一點。另外,誰讓你我啊我啊自稱的?不懂尊卑,需要再訓練!」

  「大當家的,你這樣說就錯了,小的是在船上謀一份餬口差事,又不是賣身為奴,什麼訓練……」她嘀嘀咕咕,聲音含在嘴裡,但也深知在人家屋簷下,要萬事退一步的道理,很快便見風轉舵,放大聲音。「大當家體恤下人,小的這就下去休息了,小的告退。」敢情好,她早就想回去洗洗睡了。

  湛天動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西太靜一圈。

  真是個滑頭,隨便的時候沒有尊卑的自稱我我我,一要求了,立刻改成小的,為這種小事治他罪,難以服眾,可不給他一點苦頭吃,他壓根沒把自己放在眼底。

  到底是誰給他這膽子的?

  他不是沒發現,見到他,這小子的態度很平常,那沉著好像是這小子骨子裡的氣質,天生的,不管是不是當了打雜的船工,都不會改變,不到情非得已,才敷衍一下。

  應該說這小子一開始就這副德性。

  他叫老二一聲大哥,也只是為了好能名正言順的待在船上,上船後,便不曾再見他來獻過絲毫慇勤,隨便安插個位置,也不見他來要求好待遇,可說他知進退,感覺也不完全是那回事,見到他幾次,自己一直有這種感覺,這小子真的不怕他。

  他會記住這小子,除了對方的姓氏,或許也因為他這點和旁人不一樣的與眾不同吧。

  「我沒有叫你走,你就在這裡待著,伺候茶水。」想走?他就不讓他如願!

  「大當家的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西太靜快樂的收拾著刷子、抹布和水桶,聞言,瞪了他一眼。

  這小子這是瞪他嗎?

  「誰說我說話一定要算話的?」自己還沒想好要怎麼處罰這小子呢,他又以下犯上了。

  「小的的意思是說,您身邊不都有專門伺候的人,哪輪得到我,若伺候個不周,我不是又要倒霉了?」她委屈又生氣,這是找碴,他看她哪裡不順眼了?這是禍從天降!

  「要怕我不滿意,就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瞧瞧,這傢伙不是又忘記要自稱小的了。算了,他大人大量不計較這個,可是不想伺候他?可知道這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事,這小子居然嫌棄?

  只是,他怎麼了?竟然和一個小傢伙一句來一句去的?

  第四章  無法排遣的遺憾(2)

  其實這些日子,他的心情沒好過,一直在後悔。

  當初如果不是為了想一展雄心壯志,不是為了「他」的鼓勵,想讓那個人看見他衣錦還鄉的樣子而離開通州碼頭,他也不會在「他」死了一年半後才得知消息。

  他離開通州碼頭那年十一歲,花了四年隨著師父學武,花了五年在血泊裡站穩腳步,殺出一片地盤,又因為自己的心魔,想親近那個人,卻恨自己居然喜歡上一個男子,他堂堂男子漢好男風?這有多諷刺和不堪!

  那是他多年跨不去的關卡,他彆扭掙扎多時,自欺欺人的以為,憑那人的家世財力,必能安安穩穩的過完一生,所以,他從來沒有讓自己的情報網將「他」羅列其中,只求眼不見,心不煩,所以,他該死的錯過了「他」所有的一切。

  倘若他不要那麼幼稚,他心裡的痛苦和內疚今日或許可以少一點,又或許,當初就一輩子在那裡做一個為了一口飯和別人打得你死我活的小混混好了,那麼,起碼他還是可以看著「他」,就算「他」的年紀比他大,就算他們一樣都是男人,不會結婚,不能生子,可是,起碼可以多看「他」幾年,也許那樣的事情也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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