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他要花上一生的時間埋葬心裡的一個人嗎?
西太靜見他臉色不善,一張臉陰沉得像隨時會有雷陣雨的樣子,不用看也知道不會是什麼舒心的事,分寸她懂的,也不敢太放肆,不讓她走嘛,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這樣站著實在無聊,不曾細看,西太靜以為湛天動的年紀不小,趁機把他看了個仔細,發現他看似滄桑的外表下年齡也不大,劍眉星目,鷹勾鼻看來犀利,厚薄適中的唇與刀削般的輪廓,合成一張英俊陽剛的五官。
河風颯颯,吹得他髮絲飛揚,衣袂飄動,凸顯出他強健高大的挺體,腰窄腿長寬肩,通身氣勢稟然,是極品中的極品,這男人要是讓她瞧上一輩子,都不會厭煩。
但想歸想,她卻對湛天動沒有任何奢想。
她一直是那種很實際理智的人,不過萍水相逢,只要到南方,她就會帶著春水離開,這沿路上無論看到的人事物,對她來說都只是風景而已。
她想得迷迷糊糊,除了眼皮開始垂下來,腦子也不管用了,這時候要是有張床就好了。
也難怪她累,每日她幾乎從一張眼就像陀螺似的轉個不停,就算吃飯時也有可能被其他人叫去跑腿做事,所以她每天最巴望的就是天黑和睡覺……如果能夠睡個三天三夜就完美無缺了。此時為了不讓自己真睡著,她擰了自己一把,看著甲板上的工具,索性蹲下去一邊整理,一邊打盹。
湛天動的目光轉過來,就看見西太靜身子搖搖晃晃,不時揉著眼睛,不時捶著頸子,像條蟲動來動去的,這一看,心裡就有氣。
又沒叫他做什麼,有這麼累嗎?
轉眼看到他黑瘦的十指都是傷口,沒錯,十根,沒一根是完好的,再到他的小臉,也才幾天,人沒養出三兩肉來就算了,比第一次見的時候還瘦上一圈,自己可不是那種苛待手下的主子,這小子是怎麼回事?
理智上湛天動極力去忽略心底發出的不悅聲音,既看這小子那雙手不順眼,又覺得這小子只是個無所謂的人,他不熟悉那感覺,也不曾有過,一時之間,對這種陌生感只能推想到不知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單純覺得這人礙眼?
他忍不住呵斥:「怎麼這麼沒規矩?」
「大當家教訓的是。」她頭也沒抬,聲音懶洋洋的,讓人一聽就知道是那種很應付的。
這是本能反應嗎?湛天動幾乎失笑。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回答得叫我滿意了,我就放過你。」他的聲音聽似凶狠,低沉裡卻帶著股柔軟的醇厚,只聽聲音不看人,很容易會喜歡上這個人。西太靜拍拍自己的臉,胡思亂想些什麼呢?他聲音再好聽也不關她的事。
「大當家吩咐。」她支起身子站起來。
這小子的確是瘦了,不是暗夜中的錯覺,不是眼花,這樣的他看起來比之前更小,看來自己得讓人去問問廚房,到底怎麼管飯的。
見他眼巴巴的望著自己,一單一雙的眼皮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雙單。
「你這眼皮,本來不是一雙一單的嗎?」
「小的沒睡飽,雙眼皮就會不見。」還有這樣子的?「你的意思是都沒睡飽?」
「大當家的,這是第二個問題了。」他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麼老二隻要一見到這小子,就會一驚一咋,又笑又瞪眼,脾氣跟失控的馬車一樣,這小子真有這本事,氣死人不償命。
「滾吧!」
他可不要讓一個臭小子小看他,說他說話不算話,就算他剛剛要問的根本不是這些。西太靜拖著腳走了。
很好,讓他走,他連禮貌也省了。甲板上空蕩蕩了,只半息時間,湛天動便覺得無趣,轉身欲回艙房,踩著階梯,遠遠看見西太靜從放雜物的小室出來,卻不是往底層的工人通鋪去。這小子看起來是累壞了,腳步有些虛浮,也沒注意週遭是不是有誰,逕自往外園的走道去了。
這不是通往大廚房倉庫的通道?這小子不是累得要死?這是要上哪去?
湛天動跟著,無聲無息。
這小子如果是別人派來的細作,也不是不可能,他的行為、說話、模樣,他的一切全透著一股奇怪,如果是他人的眼線,是誰?宮中、漕幫,還是埋伏在暗中的對手?
他靜靜的隨著進了倉庫的小門,然後,西太靜消失了。
湛天動不急,不著痕跡走過去,屏息到處梭巡,這是廚房放乾貨的地方,而常用的干料都放在最前頭,後面這一塊,如非必要,不會有人來,那小子一下消失不見,難道這裡有可以藏匿不被發現,好讓他來與人通風報信的地方?他是練武之人,就算在黑暗裡,目也能視物,正疑心那小子藏到哪去,忽然,聽見打呼聲。
他循聲而至,眼前的景象讓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所有的戒備消失了。
那是一塊靠著小窗的地方,地方很小,小得比西太靜大不了多少,他就躺在那裡,應該是睡得很熟,自己來到他身邊他都沒感覺。
兩隻還帶潮的皂靴規矩的放在一邊,被子因為拉得很高,蓋住半張臉,被子下端露出了兩隻小腳。
那兩隻腳,有著白嫩嫩的腳祉和白生生的腳背。
湛天動很用力才將自己的眼睛從那白兔子一樣的腳趾上拔開。
明明有通鋪可以睡的人,為什麼要睡在這裡?
通鋪絕對比濕冷的地面要舒服多了,這小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不是那種會帶著疑問入睡的人。「西太靜!」湛天動用了兩分內力,聲音直貫西太澈耳裡,像一道冷箭直穿腦子,她打了一機靈,縱使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卻立刻睜大了眼睛。
打雷了嗎?
這一路以來,她睡得淺,因為心裡要擔心的事情太多,擔心被認出來,擔心被人發現睡在這裡,擔心要是被發現女兒身怎麼辦?
今天一不小心睡過去,哪知道眼前站著的就是最不應該會在這裡的人。
西太靜那比銅鈴還大的眼、好像見鬼的表情令湛天動眼底露出一絲異樣光芒。欺負這傢伙還挺好玩的,起碼心情不悶火了。「你打呼的聲音真難聽。」西太靜顯然是嚇傻了,臉白得跟紙片一樣,一張嘴就結巴,一個字都發不出聲音,接著,她將稍稍滑落的被往上拉,直蓋到脖子,剩下一個頭。
完全的龜縮行為。
「大……當……家的?」她弱弱的問。
她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嗎?發現她是女子了嗎?應該不是,她感覺裹胸還在,三層衣服也還穿在身上,她的心悄悄放下一半。
「看起來你還記得我是誰。」他溫吞吞的說道,卻讓人感覺磨刀霍霍。
「您……有什麼吩咐?」她慢慢回過神來。敵不動,我不動,這位叫人摸不著頭緒的大當家是怎麼摸到這裡來的?
湛天動俯視西太靜,不同於在甲板上的活潑燦爛,此刻這小子眼裡有很多東西,擔心害怕、惶恐著急,可是都只有一瞬間,小臉上又恢復一片無事了。
一個人的臉上哪來那麼多表情,豐富得讓人來不及解讀,且那最後的是什麼?活像一隻待宰羔羊,而他堂堂湛大當家是對他有什麼非分之想的狼……這念頭鑽進腦子,他一下咬牙切齒起來。
「你那是什麼表情?馬上給我收回去,要不然有得你受的!」這小子好本事,一下惹人心花開,一下又讓人恨不得踢他兩腳。
西太靜垂下眼恭敬無聲。
但是湛天動心情並沒有因為她委縮下去的神情好轉。「你這是什麼死樣子?」
「大當家的……」她拉長聲音。橫豎都不對嗎?「您呢,要是心情不好,小的建議您到甲板上吼一吼,吼完,我俁證您心情就會整個舒暢,心曠神怡,就能好好回去睡大覺。」不必在這裡折騰她了。
……他就是要拿他出氣不行嗎?
「不好嗎?!
……沒得商量!
「要不,您給小的說說,您為什麼心情不好?不過先說好,」她伸出一掌,「如果有關什麼國家幫派機密,我都不想知道,小的還有妹妹要養,還想活著。」能讓這位當家心情鬱悶、急欲找人發洩的,通常都不會是什麼芝麻綠豆小事,但這種事情抵然不為人知,更忌諱是她這種人應該知道的,耳朵一聽完,小命也嗚呼維這種事,她絕對不想摻和。
「既然想活著,又何必知道?」他似笑非笑。
「小的可以說實話嗎?」西太靜背脊一僵,霎時腳底的寒氣泛至四肢。
「你要敢有半個虛字……」他的表情冷厲,叫人不寒而慄。
「您心情欠佳,大概小的也甭想睡覺,小的要是哄得您心情好,也許我還能有半宿可以睡。」欸,用得著用那種片魚的刀眼割她嗎?她不是很真心的想知道別人心事好不好。
「睡覺那麼重要?」哼!居然還有點眼力,「先說說你為什麼好好的通鋪不睡,人卻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