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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陳毓華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天下沒有共享的富貴。他鷹隼般的眼盯著幾乎要融入陽光中的身影,西太靜只是淺淺的笑著,那笑裡,有種他好像從來不曾見過的氣度。

  那遙遠的自己,也曾因為一個人有那樣的風華和宛如秀竹的氣質而心動過,為什麼如今卻在別人的身上,看見那抹一直銘記在心的影子?

  「基於現實考慮,因為你有銀子,我沒有。」但是她相信自己的能力。

  「那為什麼你會以為我願意助你?」他幾乎失笑,真是坦白得叫人無法對她生氣。

  問得好!「因為目前的我需要一棵大樹,一座大山,而你就是那座山和樹;你需要我再讓你更往前進,而我是那個有能力的人,我們,互取所需。」在他面前是不允許謊言的,要是不付出最起碼的坦誠,絕得不到他的支持和信任。

  湛天動看著西太靜凌亂的頭髮、纖細的腰肢、髒污的襦裙、一雙不合腳的靴子,此刻的「他」,和清妍秀麗完全搭不上,但是絲毫不影響「他」侃侃而談。他有種荒唐的感覺,眼前這個人是有能力的,就像他記憶裡的那個人,他們倆明明是兩個不同的人,方才卻覺得他們有著同樣的靈魂,這種想法很誇張,也很不合理,可他就是這麼覺得。

  「互取所需?口氣不小,若說我滿足於現況,你對我來說就是沒有用處的人呢?」

  「你不是那種人,你有野心,寫在你的眼裡。」湛天動目光高深莫測的看著西太靜,彷彿要探進她的靈魂深處。

  「你今年幾歲了?」

  她怔了下,「虛歲十四了。」

  「實歲只有十三。」

  「能識備字?」

  「自然?」

  能識文斷字,口才便給,這傢伙總能出人意料啊!

  「我可以相信你是有能力的,你以後也必須向我證明這一點,才能得到我的全力支持,但是經商,現下的你,還無法說服任何人。」這傢伙裝得再成熟、再像,還是一個毛頭小子,不論真實能力為何,就算整個漕幫給他當靠山,所謂「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他再有才情,再有本事,也說服不了那些精明的商西太靜捏緊了拳頭,心馳電轉,但無話可說。

  「最後一個問題。」初見時,這小子反應機智,後來發現他對妹妹溫暖重情;剛才說話擲地有聲,知進退,明是非,即便處於弱勢也不忮不求,到底哪個是真的他?又或者這些,全都是他?湛天動心裡已有決定。

  老實說,他並非要知道西太靜有多能幹不可,但是想留在他身邊,他可不接受敷衍,這小子最好想清楚再說。

  「大當家請說。」

  「你是男是女?」

  如果坦白承認自己是女人,情況會變得很複雜吧,但是繼續隱瞞也沒必要,連府的人追來,她是男是女已經很清楚,他要是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樣,不願與女子為伍,覺得女子不應該拋頭露面,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她帶著春水離開漕船就是了。

  「我在你面前會一直是男人的裝扮,這一點你儘管放心。」換言之,「他」是個女子。

  這幾個字鑽進腦海,湛天動已經不知道如何反應是好。

  在方纔,還是更早以前,他以為西太靜會一口咬定自己是男兒身……他這二十幾年受過的驚嚇都不會比今天得到的更多了。

  西太靜是女子!

  她怎麼可能是女子?!她每天在他眼皮子下面晃,言談舉止和一般男人沒兩樣……不,其實她有很多不同,她不粗鄙,不說話的時候一整個人秀秀氣氣的,那時候的她總會讓他覺得漂亮得不像話。她總是讓他一而再的好奇,因此就算她常常沒大沒小,老是頂嘴,他也沒較真過,一再的縱著她。

  他從來沒有細想過,這是為什麼?

  西太靜是女子,震驚後,他心裡一陣莫名的興奮和如釋重負。對,如釋重負。

  她為男子曾讓他迷惑,讓他坐立不安,讓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是龍陽之癖,前方等著他的是一條不歸路。如今,不用再擔心她是男子,也不用擔心自己是否真的有問題,女子就女子,起碼弄清楚了一件事,他沒有斷袖癖好。

  但是對於他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她是男是女,被一點一點滲透的心底深處,有什麼不敢貿然翻上來審視的,他還沒想過要去正視。

  他眼睛不看西太靜,但一下又忍不住瞟過去。「你下去整理、整理吧,其他的事,過幾天再說。」他自己的思緒也需要整理。

  經過先前一番折騰,回到船上又挨到現在,她的臉色白得幾乎透明,溫潤的唇瓣看起來乾澀泛白,她的身子一定受了傷,粗心如他卻沒發覺,見她一臉僬悴,竟柔弱得讓人心跳加他的意思是她能留下來了?還是有待觀察?

  反正這會兒船還在河道上,他今日要是沒趕她下船,她留下來的機會就很大了。

  西太靜行了半禮,靜靜離開。

  湛天動看著她悠悠轉過去的側臉,心裡打起鼓來,他以後要怎麼和她相處?把她當成女子照顧憐惜,她應該不願意,把她當男人,繼續將她呼來喝去,他做不到。

  這一天開始,湛天動多了一件不為人知,苦惱的事情。

  自從那天以後,西太靜再也沒有見過湛天動。

  她還是住在艙房的外間,張渤和炎成輪流送來傷藥和關懷,至於春水則像只小母雞似的護著她,張羅這,張羅那,嘻笑聲比較起湛天動艙房裡的冷清,她的小房間熱鬧得像春天。

  他們不會知道,幾個隔間之外的湛天動經常氣得磨牙,但摸著良心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什麼?

  就這樣一直到了揚州。

  船一過鈔關,直入城內小秦淮河大碼頭,就見大河遼闊,千船南來北往,競發爭流,那種磅礡氣象,叫人歎為觀止。碼頭出去就是一條林立的街肆,只見萬頭攢動,車馬熙來攘往,小秦淮河烏篷帆船爭道,沿岸歌樓酒館,燈影箏聲不斷,來來往往的人有金髮碧眼的海外商人,有波斯大食胡商、新羅人,帶著異國風味的人種比比皆是,建築宏大,景色優美,一派通都大邑氣象。

  西太靜聽說揚州繁華,卻沒想到這漕河要埠大城奢侈華靡到這種程度。

  「太尹行」放在京城,絕對算得上是人人知名的行號,可是再知名、再有錢,也沒能飛出京城,如今腳踏實地踩在這裡,西太靜覺得以前的自己根本是井底青蛙。

  沿路,林園到處有,四月時節,大片雪白、淡紫的瓊花正當盛開,花香撲鼻,蜂蝶飛舞,美不勝收。

  湛天動的私宅,位在離小秦淮河有一段路,居城中,坐北朝南,大門出乎西太靜意外的樸素,黑檀木門門楣上掛著一塊梨花木匾,濃墨重彩,遒勁有力的書著「江蘇湛幫」四字。繞過雪白的影壁,兩尺見方的青磚鋪設直抵正廳,無花的綠葉植物擺設兩邊,地面邊角還有相對先進的排水設備,大堂的材料用的全是楠樟這類的硬木,八扇樟木正門大開大闔,面闊五間,深進兩間,連綿的花牆遊廊連接外宅與內院。

  大堂左右放有數把楠木寬椅,一看就知道是湛天動議事的地方,偌大的廳堂裡,這會兒就他們一行幾個人。

  「娉婷。」湛天動低喊了聲。

  「大爺,您回來了,二爺。」一個窈窕女子掀了簾子出來,一身薔薇色衫子、花綾裙,頭簪流蘇金釵,頸子上戴著一圈瓔輅,水目彎眉,秀外慧中的江南美人。「這回京裡行,一切可順利?」盈盈見禮後,從言談,從衣著,西太靜看出這位娉婷姑娘在府中的地位肯定不低。

  「小娉婷,俺呢?你怎麼就不問問俺過得怎樣?」張渤就是個不甘寂寞的,忙著來打趣一下也好。

  只見娉婷嫣然一笑,露出一排貝齒。「這可輪不到婢子操心,二爺家的幾個姐姐們可是早在家裡叨念著了呢。二爺出門在外,耳朵都不癢嗎?」她說得輕快俏皮,給人好感。

  果然,張渤哈哈大笑,「她們會惦記的,不就是俺有沒有從京裡帶新式的胭脂水粉、布料頭面……」揮揮手,逕自去了。

  湛天動也不以為意,他坐在首位楠木大椅上,喝著家僕沏好的茶。「這是京裡來的客人,給他們兄妹安排一個院子。」

  「同一個院子嗎?」娉婷不解,按理說,妹妹住內院,哥哥是男人自然住外宅,哪可能同住一個院子?

  湛天動壓根沒想到這裡,內院的事都由娉婷管著,經她一提醒,驀然想到西太靜的身份,他瞪了她一眼——你就是個找麻煩的!

  西太靜聳肩,又不是她願意的。

  外宅都是男人,他哪能將西太靜放到男人堆裡?「她住東南角的縹緲樓。」

  「縹緲樓嗎?婢子立即讓人整理出來。」娉婷微愣,不由得多看西太靜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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