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娘跟你……你們還說什麼了?」背挺直,好不容易才問出似。
她緊張的、屏息以待的表情顯而易見,那令他左胸略感鈍痛。
「她將香魂渡你,甘心情願的,在她鷹族一向傳承的習俗裡,那是與你結定,將你視作至親之人,結此生此世的緣,定一生一世的情。」
「在她眼裡,你就是唯一伴侶,是她的丈夫。」
「你可知否?」
她的乾娘昨夜與他深談的那些,此時想起,胸中那股鈍痛更深。
她帶來的混亂不是一星半點,一陣亂風自七年前掀起,張狂席捲,來回飛去,至今猶不能平息。
問他可知否,他僅想冷笑。
無端被拖進泥淖,滾得滿身爛泥,始作俑者卻突然撒手不玩了,在他仍一團混亂之際選擇背棄,她留給他什麼?全是懊惱和恨!
他惱自己當時太蠢,傻透頂了,聽她立在崖邊說那麼多何用?早該出手將她逮回,她想尋死,好啊,他來成全,一口咬死她了事!
眼睜睜見她墜崖,拽不住,救不下,只能看著。
多想衝她發火,多想啊!
但那股暴火最後只能生生憋在心底,都不知該對誰撒去。
偶爾午夜夢迴,回到當年雪峰的地底洞中。
那兩具裸身在幽光裡交纏,明明是夢中身,一縷淺淡神識卻猶能嗅到虛境中漫開的香魂,由淡漸濃,渡進他灼燙的血肉裡……
每每醒來,身軀繃緊剛硬,有時能可恥得弄髒自己。
而清醒之後,胸間總懷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虛空悵惘。
能不恨嗎?!
「大陽姑娘以為呢?舒夫人還可能跟我談什麼?」以問制問。
「呃……」她眨眨陣,實在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像有意吊她胃口,亦似語帶嘲弄,但藏在話鋒裡的火氣是有的,也不曉得怎又惹惱他……
乾娘既見了他,他那身香定然引起大疑,而她家乾娘何等精明,豈能不對他追根究柢?
……追根究柢之後呢?
她暗暗苦笑,實也不知何以如此心焦。
無論他們談什麼,於她而言有何差別?
她像在夢中行了好長的路,身心俱疲,累極,於是睡下,睡了好長一段……乾娘說她當時昏睡了大半年方醒,自那時起,往昔的事記不全了,又花上好長一段時候才東抓一點、西挖一塊地慢慢拼湊成形……漸漸地,她記起他,記起雪峰地底洞裡的種種,記起他們的結定,卻沒想過回頭尋他,因那名將他撲倒又要好了的少女,她夏舒陽已不是她。
然,此際因緣再會,他來到眼前,可她怎麼就捨不得了?
捨不得放手。
捨不得從此變成陌路。
捨不得不去親近。
她究竟安什麼心,瘋癲作狂,連自個兒都沒鬧明白。
「我……」她動了動嘴,卻也想不出話。
「你乾娘確實跟我談了不少。」
「啊?」她見他下顎微揚,一副小人得志……呃,不,是一副睥睨眾生的模樣,不禁怔然。
聶行儼雙臂盤胸,稍覺有扳回一城的痛快感,徐慢問:「你想知?」
眸子眨都不眨,她本能頷首,點了點頭,略頓,再點了點頭。
他嘴角似有若無一翹。「可我不想告訴你。」道完,他蜇足走人,將她乾乾脆脆地晾在原處。
夏舒陽真真傻愣透徹,瞠陣張口,慘得可以。
不是戰功赫赫、鐵血錚錚的冷面大將軍王爺嗎?
那是闖過多少修羅場才能淬出的峻毅面龐?
怎麼……欸,怎麼能微乎其微一勾唇,淺淡一笑就逼得她丟了魂、喪了魄?
好慘啊她……
第7章(1)
昏了十八個時辰,夏舒陽醒來自然得解決三急大事,只是想找個完美隱密的如廁之地,著實費了她九牛二虎之力才辦成,為來為去還是那句話——怕一旦不小心被撞見,她被看光無所謂,可別人都不知道要多不好意思!
對付了三急,肚皮大打響鼓,有人送一托盤的熱湯熱食進帥帳,她瞧左右無人,帳中無帥,索性就把那一托盤吃食痛快解決,吃了底朝天。
反正乾娘在牧場肯定磨刀霍霍,她伸頭是一刀,縮頭亦是一刀,總得提頭去見,還是吃飽喝足再滾回去。
她在大營圍場裡尋到自個兒的大黑愛駒,白鬃黑馬被照料得挺好,她撫摸馬頸一時間有些怔忡,想著是否該去找聶行儼告辭,辭別時又該說什麼……
「磨蹭什麼?」一道高大陰影擋去她上方的春陽天光。
她怔怔抬頭,見所思之人即在眼前,身上輕甲已卸,換成一襲俐落勁裝,胯下大駒輕甩紅鬃,趵啼噴氣,像對她慢郎中模樣也頗不耐煩。
「上馬。」大將軍王爺拿她當小兵命令。
慘的是,她吶吶應了聲,竟緊緊張張踩著鞍蹬趕緊上馬,毫無異議。
他馬鞭虛空一甩,紅鬃駒立時放蹄。
用不著主子姑娘多催促,大黑馬頭一調,立刻追出軍中圍場。
方向是往天養牧場而去,這倒讓夏舒陽小小訝異。
縱馬飛蹄,五戟嶺飛泉關離天養牧場不到半個時辰便至,這一路夏舒陽想了又想,終於在進到牧場地界的玉帶河邊,她想明白啦。
見他令紅鬃駒緩下馳速,似打算瞧瞧牧地四下風光,她驅馬與他並行。
「儼帥百忙之中竟還親自送我回來,原來是放不下我了。」她樂呵呵笑。
八成已習慣了她自得其樂、自覺甚好的言行,聶行儼這次面龐既沒繃起更沒陰黑,僅淡淡斜睨她一眼。「確實放不下。」
聽他答得坦然,她氣息不禁微頓。
聶行儼撇開臉,將目光遠放在藍天碧草間。
忽被長草上一隻低空翻飛的丹鶯引住,他專注瞧著,道——
「待你返回天養牧場,你乾娘那一關該怎麼過?是要被罰面壁思過、禁吃禁喝,抑或頭頂大缸挑水五百擔?」一頓。「沒來親眼瞧瞧,好生欣賞一番,實在放不下。」
那條石林暗道還不是讓他的兩千輕騎便宜了去,乾娘責她,他倒歡快。
她見過過河拆橋的,沒見過像他這樣過河拆橋的!
「有你這樣的嗎——噗……呸呸呸——」待她回過神,紅鬃駒已離她好幾個馬身,揚起的草屑土塵令她吃了一嘴。
她策馬追趕,一望無際的原野始見成群的牛羊。
羊只分佈得極廣,東一小群、西一小撮,好幾頭還跑到遠遠的坡稜上遊蕩。
小牛原本隨大牛混在羊群中,見幾隻鶯飛蝶舞,自然被引了去,發倔的小擰跳躍追逐,一追追進玉帶河裡,水花大濺,又把鶯兒蝶兒趕得更離。
深深呼吸吐納,滿腔的清冽夾帶泥腥與草香,暫且放下軍務跑馬一趟,聶行儼只覺許久不曾這般心曠神怡。
不過,說他放下軍務似乎並不算是,此趟前來天養牧場,主要是為了戰馬供給之事。
舒大濤返回牧場前,不意間與他談起戰馬供給的改良法子,他這兩日想了想,決定走一回天養牧場實地瞧瞧。再者,舒大濤當日曾提,牧場近日收來不少匹良駒,並邀他得空前去一觀。
拜訪天養牧場這些是明面上的事,或許心裡還有那麼一、兩個理由,是他選擇略過,絕口不提的……
或許真在意她會在她乾娘手裡吃苦頭。
或許真想看看大鷹將她送來安置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也或許想知她如今的生活,活得是否盡如心意?
當年以為的死別,蠢得任傷情盤桓心間、久久未棄的,從來只有他。
夏札娜與他所談的一席話,說心志不被影響是假,但,畢竟心有不甘。
他亦想問,如今這般活著,對她而言,是否值得活了?
風聲鼓過耳際,吹揚鬢髮,隱約聽到叮噹作響的串鈴聲,似在遠處。
此時地面忽起震動,雜沓聲響漸漸傳至,幾頭大牛和小羊像也頗習慣,只慢吞吞往兩旁挪動,邊挪還不忘邊低頭啃草。
身後突然有鐵哨吹響!
哨音與他之前領教過的一樣,又是長短音交迭變換。
他的紅鬃駒儘管訓練有素,一聽那穿腦般的哨聲,蹄下猶滯了滯。
「夏舒陽!」他惱火,有力地控著韁繩,雙腿夾緊健壯馬腹。
紅鬃大馬仍奔馳中,趁他分神之際,一人已躍來跨坐在他馬背上,從後頭緊緊抱住他的腰,琳琅般的笑音儘是得意,不是那混帳姑娘是誰!
聶行儼連質問一聲都來不及,不遠處的坡稜陡然出現一群野馬,約莫二十來匹,其勢洶洶從坡上奔騰而下,地面震得更明顯。
主子雖躍到紅鬃駒背上,大黑仍緊追在側,發出清厲嘶鳴。
那群駿獸來得好快,為首的那頭亦發出長鳴,似為呼應。
「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儼帥踏進天養牧場地界,想自由來去、暢意縱橫,還得問問咱們家牛羊馬肯不肯!」
女子溫息親暱吐在耳邊,柔軟身子幾乎完全密合地緊貼他的背部,聶行儼頰面一熱,內心火大。
但此時絕非發火時機,因那二十多匹野馬撲騰湧來似滾滾巨浪,紅鬃駒再如何強悍剛毅,亦難不隨之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