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還說了什麼?」韻娘又問。
「大當家說這趟出門,約莫要一、兩個月才會回來,要咱們好生伺候大奶奶。」麻姑將大襖披在她身上。
韻娘攢起兩條秀麗的眉心。「到時都過年了,他能趕得回來嗎?」只要他還是自己的丈夫,就算只是一起吃頓飯,說幾句話,甚至能看到人也好。
被逼著喝下避子湯,還被送到別莊住,韻娘心中不是沒有怨怒,但她並。個想放棄這段婚姻,不過問題是該從何著手呢?
是誰在唱曲兒?
過了兩天,韻娘正在翻看著之前所繪的繡花圖樣,斷斷續續地聽著蒼老的婦人唱著傷感的民謠,飽含在其中的難捨和愛戀,令人不禁聞之鼻酸。
「……四送郎,送到房門邊,左手摸門閂,右手按門閂,不曉得門閂往哪邊;五送郎,送到樓梯頭,左手搭欄杆,眼淚往下流,右手提起羅裙揩眼淚,放下羅裙透地拖……」
她凝聽了片刻,出於好奇心,便拉開花格窗,冷風一下子灌了進來,不禁縮了縮脖子,就見外頭是天井,再往下一看,東廂房門口坐了名頭髮銀白的老婦,歌謠就是出自她口中。
「……九送郎,送到燈籠店,別做燈籠千個眼,要學蠟燭一條心;十送郎,送到渡船頭……船家啊!今天撐俺家郎哥去,何時撐俺家郎哥回……」
韻娘聽著她把難分難捨的心情都唱出來,就算不是完全瞭解曲子中那份傷懷和依戀的人,一顆心也會跟著揪緊。
「一送郎,送到枕頭邊……二送郎,送到床頭前……」老婦唱完一遍,又從頭開始唱著曲兒。
就在這時,麻姑正好送茶水點心進來,馬上嚷嚷。「大奶奶怎麼開窗了?今天外頭可是很冷,千萬別著涼。」
。她指著下頭的老婦。「那是誰?在唱什麼?」
麻姑探頭一看。「大當家都叫她嬸婆,所以咱們也都跟著叫,這首曲兒叫做〈十送郎〉,是徽州的民謠。」
「嬸婆?」那麼是邢家的長輩了。
「聽說這位嬸婆不到三十,出外做生意的丈夫就死了,守了一輩子的寡,把兒子養大,給他娶了媳婦,還生了孫子,想不到最後卻嫌她老了,便搬到外地去住,也不知去向,把她一個人丟在老家,都不管她的死活,而邢家其他的族人,同樣當做沒看到,誰也不想多事,攬下這個大麻煩……」麻姑憤慨地說。「大當家知道之後,就把她接來別莊奉養。」
韻娘微愕地問:「是相公主動把她接來的?!」
「是啊,大奶奶也想不到對不對?」她可以明白主子驚訝的反應。
「而且不光只有嬸婆,住在對面西廂房,還有大當家一位族妹,叫做秋娘,去年從事木材生意的相公也在外地出了意外,不到二十就守寡了,又沒有孩子,婆家竟說她剋夫,趕她出去,幸好有大當家出面,否則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有這種事……」她不禁聽呆了。
想到相公自願照顧守寡的邢家女眷,不求回報,此舉真是難能可貴,連韻娘都不禁為他的所作所為感到驕傲,可是這個男人卻唯獨對自己殘忍,狠心不讓她生下
孩子,甚至將自己送走,委實令人百思不解。
「那麼住在這座別莊裡的都是女人?」韻娘又問。
麻姑比了下前頭。「倒座房那兒住了個門房,以及兩個僕役,除了看門,就是幹些粗活,沒事的話,是不會到內院來的,而葉大娘、周大娘以及蔚娘他們一家人,則是住在後罩房。」
「……六送郎,送到廳堂上,左手幫哥哥撐雨傘,右手幫哥哥拔門閂……」樓下的嬸婆還在唱著曲兒,得知她的遭遇,再想想自己的處境,讓韻娘的鼻頭也不禁跟著酸了。
不能哭!有什麼好哭的?
哭了就代表被擊垮,她還不想認輸,依舊抱持著希望,就算最後真被相公休離,在那之前,也要找出一條活路來。
接著,麻姑伸手把窗關上,好隔絕寒風,再將主子扶到几旁。
「大奶奶先喝口熱茶,再吃塊苞蘆髁,這可是葉大娘的拿手點心,才剛做好,就叫奴婢送進來,大奶奶若睡醒了,先墊一墊肚子。」
「代我謝謝她。」雖然還沒見到對方,但常聽麻姑提起。
「是。」麻姑回道。
韻娘小口小口吃著兩面烙成金黃色,外表焦脆,有著玉米香的圓餅,感受到關心和善意,若不振作起來,從此一蹶不振,連自己都要瞧不起了。
又過了一天……
第5章(1)
晌午左右,韻娘找出帶來的繡架,今天精神不錯,想要繡些東西,不想再無所事事下去,人也會變得懶散,不巧又聽到外頭有人在唱著曲兒,不過這次卻是個年輕女人的嗓音。
「徽州徽州好徽州,做個女人空房守,舉頭望月憐星斗,夜思夫君淚沾袖……徽州徽州好徽州,做個女人空房守……」
她想要下樓去看看,又擔心會著涼,正巧看到衣架上披了一件對襟大袖,長及膝部,上頭還繡有五彩夾金線花紋的披風,並不是娘家帶來的,之前也都沒見過,考慮一下,還是穿上了。
待她踏出廂房,步下樓梯,最後來到天井,望著門扉緊閉的西廂房,可以清楚聽見抽泣聲。
韻娘原本想要上前關心,但又怕對方嫌她多管閒事,再者又能說些什麼呢?節哀順變這種話,也只是好聽罷了,安慰不了人的。
「大奶奶怎麼一個人站在外頭呢?麻姑上哪兒去了?」從廚房出來的葉大娘看見她,不禁低呼,趕緊走了過來,想問問是不是需要什麼。
「你是……葉大娘?」她看著面前笑容敦厚,穿著棉襖布裙的婦人。
葉大娘福了個身。「是,大奶奶看來精神多了。」
「多虧了大家。」韻娘感激地說。
「大奶奶這話就見外了,這是咱們應該做的……」葉大娘旋即介紹走在她身後的中年婦人。「這位是周大娘,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咱們說,不要客氣。」
周大娘約莫四十出頭,有著靦眺笑容。「大奶奶。」
「嗯。」她朝對方笑了笑。
「就快下雪了,大奶奶還是快回屋裡去。」葉大娘看了看天色說。
韻娘又睇向西廂房。「她在唱什麼?」
「這首曲子叫做〈前世不修〉,是咱們徽州的民謠,嫁給徽州商人的女人都很可憐,與丈夫聚少離多,多少花容月貌在相思中燈枯油竭,青絲變成了白頭……」葉大娘歎道。「最後等到的卻是丈夫的死訊。」
「她沒事吧?」韻娘聽對方哭得傷心,不禁這麼問。
大當家把秋娘接來住之後,一直都是悶悶不樂的,吃得又少,只會把自己關在房裡,很少出來走動,怎麼勸也沒用。」葉大娘靈機一動。
「大奶奶和她年紀相仿,說不定談得來,有了說話的對象,心情應該會好些。」
周大娘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我去問問她要不要見大奶奶。」說著,便馬上朝西廂房走去。
就在等待的空檔,葉大娘不禁感慨地說……「我也一樣是個寡婦,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可是日子再難熬,還是得撐下去。」
「葉大娘的相公也已經不在了嗎?」韻娘倒是沒想到除了自己,住在這座別莊的都是寡婦。
葉大娘點了點頭。「不只有我而已,還有周大娘,甚至連這兒負責伙食的廚娘也一樣,我家那口子算是邢家的老夥計,在當鋪裡當了一輩子的票台,大當家感念他的忠心,在他走了之後,就問我願不願意搬到別莊,替他照顧嬸婆,反正我也只有一個女兒,早就嫁人,便答應了。而周大娘的相公則是司理,就是當鋪裡的頂頭大夥計,干了十年,也算是資深,只不過是跌倒撞到頭,誰知就這麼走了,只能說這都是命……」
說著,她看向廚房的方向。「而桂姐的丈夫生前是在當鋪裡當伙頭,去世之後,便帶著一雙年幼的兒女搬進別莊擔任廚娘的工作,又能把孩子帶在身邊照料,可以說一舉兩得,是大當家給了大家一個棲身之所,才能像現在這樣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身邊還有人互相照應。」
「相公真是做了一樁好事。」韻娘再次驚訝了,天底下有幾個當老闆的,會照顧過世夥計的家眷,就算是做了,也會被人笑傻。
葉大娘還是想替邢阜康多說幾句好話。「其實這座別莊可是大當家省吃儉用攢下錢買的,沒用到邢家一文錢,雖然有點老舊,但是稍稍整理之後,還是能夠遮風避雨,住得也很舒適。他自己不住,卻用來安置別人,真的不只心地好,還很慷慨大方。」
聽了這席話,她心中也更迷惑了,像相公這樣的好人,實在不像會遺棄糟糠妻,難道是有什麼苦衷?就算真的有,也可以說出來,夫妻倆一起面對。
待周大娘從西廂房出來,朝兩人搖頭。「她說誰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