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九百兩……可以分給程婆婆他們每戶各三百九十兩,雖然沒能替他們掙回老宅子,但應該能稍稍補償他們吧?」李梅秀自己喃喃算著,一指一指彎曲下來,代表數字的急劇減少,四千兩百六十五,瞬間只剩下三百六十五,只夠買新屋子,新衣、糧食、富裕生活全部支付不起。
「阿姊!你在說什麼呀?你要把錢分給程婆婆他們?!」
「本來就該這樣,那是為他們存的買家錢。」既然老家買不回來,那筆錢,也該替阿爹還給大家,是阿爹虧欠大家,害大家無家可歸。
「可……」好吧,算她說得有理,他無法反駁,雖然心為了三千九百兩狠狠抽痛一下,他還忍得過去,「錢分完後,我們還有三百六十五兩,省點用也能花上好一陣子。」
「沒有哦,三百兩是要拿去——」李梅秀淡淡說出她的另一項決定,聽得李梅亭瞠眸瞪她,懷疑她是讓連日高燒給燒壞了腦!
「阿姊你——那三百兩——不可以——我反對——」伶牙俐齒的李梅亭難得急到滿口結巴。
他還沒吠完,她最後一根小指也彎下去:「六十五兩,退給鬍鬚蔡、丁嬸子和蔣大富。」以前騙過的苦主,早已忘了名和姓,只有這三個苦主姓名還熱乎乎的,趁著記得,將騙來的錢,還給人家。
四千兩百六十五,歸零,一文不剩。
「阿姊!你傻了呀?!這樣我們姊弟倆還剩啥?我們會落得一無所有的淒慘下場耶——」
李梅亭跳起來,扳過李梅秀雙肩,想要惡狠狠搖醒她,卻在汪汪吠完幾句之後,看見不該出現在她臉上的玩意兒——
她笑了,是他好幾天不曾見過的甜蜜笑容,甜得幾乎要招惹蜂兒流連,他以為她不堪刺激過大而發了瘋,在此時此刻竟還笑得出來?!
「我們怎麼會沒剩下什麼呢?我們有樹,還有一座阿爹留下來的山呀。」
那座賤價也賣不出去的破山頭。
……阿姊,你真的瘋了?
第10章
驟雨突落,打散街市的熱絡。
原本悠閒胡逛的路人,匆匆躲進店舖避雨,半空中招搖的店幌,被手腳俐落的夥計撤下,一眨眼功夫,大街上,人煙寥寥,雨水朦朧了景色,雨聲喧擾了聽覺。
公孫謙透過窗,凝望筆直長街,眼熟的街景,是他童年時最深刻的記憶,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往外看,緊盯著街的一角,雨落在屋簷上,劈劈啪啪的嘈雜,卻仍然教他覺得死寂。
一個人也沒有,好靜。
好些年來,他已經不曾再坐在窗邊往外瞧,因為他很清楚,窗外,不會再有親人走來,他早已經斷了奢念,現在,他又為何像兒時的他,覷著街,在等著……
公孫先生,要不要喝杯茶?
他回頭,背後沒有誰蹦蹦跳跳跑來,桌面上,只有堆積如小山的典當品,沒有飄著溫暖輕煙的香銘。
公孫先生,你說的故事是真的假的?!這、這個妝盒每到三更,鏡面就會照出個女鬼——
繪聲繪影被指為鬧鬼的妝盒,流當了兩年,就擺在偏廳角落,小小鏡面裡,沒有女鬼身影,有的,只有他斂眉不笑的容顏,映照在上頭。
謙、謙哥,我把這些拿去庫房放。
謙哥!左邊這件是真貨,右邊這件是假貨!我……猜對了嗎?
明明就是右邊的才是真貨,已經教過她無數回,她依舊相當眼拙,十次有八次用瞎朦的。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公孫謙額際有一絲抽痛,微微猙獰了玉雕一般雅致的面容,他起來關上窗扇,未燃燭的屋裡昏暗,但灰暗僅有短短一瞬間,夜明珠的柔光隨即照耀斗室。
回來拿夜明珠既是她的目的,為什麼又不帶走它?
為何還留它在這裡,散發清幽的淡綠光芒,嘲弄地將他一個人的背影孤獨映照於壁上?
他並不願意醜化她在心目中存在過的模樣,他情願相信,她曾經抱持著喜悅,留在嚴家當鋪、留在他身邊,她對他的情意表白,不是為了想博取她的信任,即使嚴盡歡事後將話說得既酸又難聽,直指他是遭人利用,引狼入室,被女色迷得暈頭轉向,他仍要相信,紅著臉蛋及眼眶,喃喃說著「我喜歡你」的她,在那一刻裡,沒有說謊。
「謙哥。」秦關敲叩偏廳門扉,托著茗壺與瓷杯,進入屋內。
「你回來了。」公孫謙收回飄逸的思緒,轉向他。
秦關日前送朱子夜回牧場——每年幾乎都是如此,朱子夜前來嚴家當鋪向公孫謙告白,慘遭公孫謙拒絕,她哭著回去,秦關陪著,回去牧場再聽她不斷泣訴關於公孫謙的事,秦關再帶著一肚子惆悵與失落,回來嚴家當鋪——孰料一回當鋪就聽見了教他吃驚之事,李梅秀偷走當鋪貴重物,跑得不見蹤影。
秦關苦笑頷首,勉強在桌面上挪開一處空位來放置茶水。
「我聽說了關於李梅秀的事。我想,咱兄弟倆,應該來借茶澆愁。」秦關說著,已經倒滿兩大杯的茶。
「朱朱將話挑明了講?」公孫謙落坐。會要借茶澆愁,代表著秦關同樣心情不佳,而能左右秦關心情,從來只有朱子夜。
秦關自嘲地緩緩低笑:「真不可思議,我竟然在聽完她的狠話之後,完全感覺不到痛。我以為,我應該要疼得像是心臟被人狠狠捏碎搗爛,應該要疼得再也沒有力量振作起來,可是我發現,一切沒有那麼難熬,我慢慢聽她說著,一直以來的忐忑不安卻反倒踏實,她說得越狠,我越是輕鬆,她堅定望向我,告訴我,她不可能愛上我之時,我的絕望,變成了釋懷。」寡言的秦關,飲下一杯茶後,彷彿方才下肚的東西是酒,而他正因酒後吐真言,變得多話。
關哥……我不可能愛上你,我只當你是哥兒們,一輩子的哥兒們,我們……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朱子夜咬著唇,囁嚅說出的話,仍在秦關腦中迴盪不已。
不可能愛上他。
只當他是哥兒們。
一輩子的哥兒們。
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殺人不用刀的言語,砍得教人支離破碎,該要很疼很疼的心,卻在那時,平靜如水,是痛極了反而察覺不到疼,或是自己一直有被拒絕的認知,所以根本不意外會從她口中聽見心知肚明的答案?
「那個傻子,還在說謊。」公孫謙當初同朱子夜說那番話,並不是真要她開口傷害秦關,而是他看出朱子夜對秦關的依賴,絕不單純只是哥兒們的感情,他希望推她一把,教她擦亮雙眼,看清自己心意,結果,她依然沒看明白。
傻呀,近在咫尺的愛情,越是忽略它的存在,目光放在遙遠彼方,奢望著天際遙望星辰,沒能看見腳旁那株吐露芬芳的花。
「你呢?沒事吧?」秦關關心問他。
「沒事,別為我擔心。」
確實沒有人需要為公孫謙操心,他的日子,並沒有因為李梅秀而產生太大改變,他依然認真工作,不曾出錯半次,不曾擺出喪志或頹廢,他依然風雅翩翩、依然與客人談笑風生、依然是人們口中的玉鑒師——
只是,當客人散去,他靜默,坐在窗扇旁,望著外頭的次數,變得頻繁。
只是,當夜深人靜,他沉思,坐在窗扇旁,望著外頭的時間,變得更冗長。
兒時的他,在窗邊,等待爹娘。
長大成人的他,在窗邊,等待什麼?
「你氣她嗎?」秦關問得直接。
「不。」公孫謙不撒謊。
氣嗎?他沒有將那樣的情緒加諸在她身上,想起她時,胸口悒鬱空洞,像失去了什麼,還在跳動的著的心,沒來由地揪痛。
那並不是生氣或憤怒。
或許,它名為失落吧。
「也許,她有苦衷。」秦關很難相信李梅秀竟會做出竊盜這種事。
「……」
有苦衷,為何不同他商量?她若喜歡古玉環,有權處置當鋪所有物品的他,甘冒被嚴盡歡念到雙耳發痛的危機,也願意為她雙手奉上,她為何不能信任他、依賴他?
她的苦衷,他一點也不清楚。
他現在才發現,他沒有完完全全認識她,關於她的一切,他一知半解,明明喜愛她,卻不明白她為何拿走古玉環、為何需要夜明珠,為何……掉著眼淚,將她所做的壞事盡數坦誠?
歐陽妅意步入,中斷兩位「酗茶」男人的交談,她專程來找公孫謙。
「謙哥,有你的信。」她把手上紙包交給他。東西重量很輕,不像信函,外頭特別註明「小心輕放」及「請勿重摔」,她好奇是啥,便放下櫃檯工作,親自跑一趟,現在她已經坐定位,等待公孫謙拆開來。
「是林公子典當的那一組飾物吧,缺了一條鏈子,他允我會補過來——」公孫謙緩慢拆開封紙包,薄木盒的一角從其中露出來,取出木盒,打開盒蓋,動作凝結在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