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夏候武威點醒,嚴盡歡稍稍停下掙動,黑翦渾圓的眼,看清楚公孫謙轉身背對李梅秀,卻於同時,擋在當鋪眾人與她之間,無論誰想動李梅秀,勢必要先碰上公孫謙。
他站的位置,用意昭然若揭。
「嗚嗚嗚……」沒關係,我叫大家一塊兒上,一群打一個!不信打不趴公孫謙!
「我當然知道你想幹什麼,所以才必須堵你的嘴。」剝奪她下達無理命令的機會。
嚴盡歡隨即又使勁掙扎起來,在她聽見公孫謙的下一句話脫口之際。
「去將夜明珠取來給她。你拿了,就走。」
什、什麼?!
去將夜明珠取來給她?!
一個古玉環不夠嗎?!誰准他買一送一,拿兩千兩的東西送四千兩的高檔貨?!
「嗚嗚嗚嗚嗚嗚——」該死的公孫謙——你敢——你敢——該死的小紗,你還真的給我乖乖聽話去拿夜明珠?!——可惡的李梅秀,你敢拿你給我試試看!
沒有人料想得到,公孫謙竟然要把夜明珠給李梅秀,包括李梅秀在內,她完全呆住,只能淚眼朦朧看著他緊繃肌理的背影,他沒有回頭,所以她看不到他此時的神情,是怒極,或失望,或難過,她無從得知,直到小紗將沉沉的夜明珠塞至她掌心,她才低頭,覷著盛裝夜明珠的織繡錦盒,淚,落得更凶。
她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恨著自己。
她太差勁!
她傷害了他!
「你快走吧!」小紗丟下這句,便退到一旁,與當鋪眾人露出一樣對她不諒解的態度。虧大家將她視為自己人,她竟然行竊,真是令人傷心難過和打擊。
李梅秀雙手在發顫,手中錦盒,比大石更重、烙鐵更燙,灼痛她的掌心。
她突然收手,錦盒刷的一聲,自半空墜地,盒蓋彈開,錦盒摔得破裂,渾圓玉潤的珠子緩緩從錦布圍繞中脫離,有錦盒的保護,它因而毫髮無傷,柔和的光芒,慢慢散發開來。
那樣溫和的光,刺痛李梅秀的眸,她不敢也不能直視它,它在她的驚恐眼中,猶如洪水猛獸,正張牙舞爪對著她猙獰咆哮。
它用它的光亮,照耀她的醜陋和貪婪。
她退了一步,它還在滾動,從錦盒中央落下,滑過桌面下、椅凳下,朝著她的裙襦方向滾來。
她又退一步,它仍是過來了……
像在告訴她,你不是要我嗎?你拿呀,你將我拿去賣呀!瞧,公孫謙多慷慨,即使被你這樣對待,他仍是要把我交給你,多笨的男人,你就利用他吧,別辜負了他對你的情意,是他蠢,來呀……
她奮力放聲尖叫,扯疼咽喉。
轉身,逃命似地奔出嚴家當鋪。
因為,她,無地自容。
人財兩失。
這四個字,將李梅秀後來的情況簡潔又俐落地敘述完畢。
人, 是從嚴家當鋪跑出來了,卻整日對著遠方失神發呆,三魂七魄大概回來不到半條,其餘的,仍徘徊在嚴家地盤,嚴格說來,她的人,不算被李梅亭平安帶回西京。
財呢,凱子爺都願意雙手奉上珍稀夜明珠一顆,解他們姊弟倆燃眉之急,她卻沒將它給拿出來,讓他們痛失四千兩進帳。
李梅亭無語問蒼天,但也無法對姊姊有任何埋怨或逼問,問她為何不拿夜明珠,它是多重要的救命錢吶……
救他們和鄰居一共十間老宅的命。
他不忍苛責或數落李梅秀,他並不清楚她對嚴家當鋪裡的人們抱持著怎生濃厚感情,他只知道他躲在當鋪外,看見她面對一位長袍男人時,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盡了;看見長袍男人臉上閃過的痛楚;看見她哭得無法自已;看見長袍男人喚人取來夜明珠;看見她摔掉盛裝夜明珠的錦盒;看見她,失控尖叫,踉蹌逃竄出來,最後昏眩在他面前……
他不曾見過阿姊會在行騙之後,流露出那麼濃烈的自責和痛苦。
古玉環,只當了三百兩,他沒有好口才和當鋪討價還價,無法拉高當價,東湊西湊,仍湊不齊那條吸血蛭開出的賣價,加上帶回李梅秀時,她一直高燒不退,他必須照顧好她,李梅亭無心也無力為銀兩奔波,另一方面是他很清楚,短短幾天內,他賺不到幾千兩的巨大差額。
沒能買回的老宅子,今天就要被拆掉了。
聽說下一任買主準備利用清除老舊房舍後的廣闊腹地,興建西京最大的煙花柳巷,他們自小玩耍奔跑的空地,就要變成妓娘與嫖客追逐嬉鬧的酒池肉林;大人們辛勞耕耘著的畝畝窪田,要被泛滿華麗大畫舫的人造遊湖所取代;淫聲艷語,取代胡爺爺說故事的笑聲;歌舞喧嘩,掩蓋掉孩子們曾經爽朗哭或笑的記憶……
轟隆,轟隆,轟隆,每一聲,都代表著失去和毀壞。
李梅亭與李梅秀並肩坐在對街一戶人家門口,眼睜睜,看著老宅子垮下去,每一磚、每一瓦,被敲得粉碎,工人們持著大槌,惡狠狠朝爬滿斑駁歲月的老牆敲去、朝糊紙的窗扇敲去、朝為他們遮風擋雨的樑柱敲去,巨大的聲音,像雷、霧濛濛的塵埃,像烏雲。
姊弟倆眼神專注,手握著手,支持著彼此,沒有誰哭,也沒有誰開口,目送老宅子最後一程。
不是不曾努力過,只是……他們做不到。
人定勝天這句話,是說來安慰人的虛言罷了。
人,怎可能勝過老天?人何其渺小,有太多能力不足的地方。人,連那種勢力勝過自己的「人」都勝不了,還誇口說什麼大話?
一切,被夷為平地;一切,化為烏有。
老宅子變成了碎石散沙,眼前空曠起來。
他們姊弟倆數年來辛勤奔波的汗水淚水,隨著老宅子,消失無蹤,一樣崩坍得零零落落。
當工人拿起鋸刀,打算鋸掉老樹,姊弟倆像瘋了一樣衝過去,一人一邊抱住樹幹,不許他們攔腰鋸斷它,那個時候,李梅秀終於哭了,李梅亭也顧不得「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不人道訓誡,哭得眼淚鼻涕直流,誓死捍衛老樹。
老樹下,下棋、講古、嗑瓜子、泡茶、撲流螢、賞月吃餅、東家長西家短、阿娘拿竹帚追打孩子、鳥兒在密綠梢間築巢孵蛋……它見證太多太多太多大家的回憶,它若被鋸斷,就真的連過去一點一滴都斷了——
兩隻瘋子,圍著樹不肯走,被工人拉開也不退,馬上重新撲住樹幹,他們與人僵持半個時辰過後,工頭對他們也無可奈何,只好同意他們有本事在今天之內將樹連根挖走,他就可以默不作聲,任他們去,若做不到,拜託他們別為難拿人錢財做事的工人們,拖累大家的工作進度。
李梅秀和李梅亭開始扒土,用簡陋的工具和萬能手挖掘老樹,要把它搬遷出去。
兩隻瘋子,奮力挖土,礫石刮破十指,鮮血混著沙,卻沒有誰想要停手。
工人們將老宅子破壞殆盡後剩下的瓦礫狼藉,一扁擔一扁擔清倒乾淨,兩隻瘋子還在挖,有一兩個工人看不下去,忙完正事後,帶著圓鏟,加入挖土行列。
逐漸地,第三個、第四個人……靠過來了。
夜越深,人越多,掘地聲,響著。
兩隻瘋子變成了一群瘋子,他們挖出一個大窟隆,大樹終於緩緩橫躺下來。
額外增加工作的工人們搥搥雙肩,相約去小酒鋪打幾斤酒來犒賞自己,今兒個就這麼收工了,吆喝聲慢慢遠去,只留下狼狽的李梅秀和姊弟倆依偎在老樹幹旁。
她與李梅亭臉上一片污穢,直的沿著臉頰流下,是擦了又濕的淚水痕跡;橫的畫過鼻翼,是沾滿沙土的手,胡亂抹拭所殘留的泥汗。
老樹枝丫依舊翠綠,繁葉片片,包圍姊弟倆,彷彿正展臂環抱住失去家園的他們,夜風拂過,葉與葉,沙沙磨蹭,更像同他們低訴謝意。
「阿姊……我現在突然想到,我們挖出這棵老樹要做什麼?」哭過一輪的李梅亭回復神智,方才和李梅秀一塊兒哭哭嚷嚷著「要砍樹就先從我屍體上踩過去!」的愚勇如夢一般,若不是喉頭殘存著吼叫過後的疼痛,他會以為一切全是幻覺。
渾身都好痛,久蹲的兩條腿,不住地抽疼打顫,雙臂更是完全失去知覺,十指指甲斷的斷、裂的裂,指腹的傷口,被沙土填得滿滿。
護樹很英勇,但……理智清醒之後,他開始困惑,年歲比他大上數倍的老樹,又不能隨手放口袋,更無法用布巾打包帶走,它是個好大的累贅……
李梅秀整張小臉埋在綠葉後方,病了好幾天的容顏有些消瘦,但沒有改變的是眸裡那抹堅決,她沒有先回答他,反倒也問了他一句話:「梅亭,我們手邊剩下多少銀兩?」
嗯?現在問這事兒做啥?
剩下的銀兩是不足夠付清買老宅的天價,但好些年的積蓄相當可觀,至少確保姊弟倆過好日子是不成問題。
「三千九百兩是咱倆省吃儉用外加招搖撞騙存下來的,古玉環當了三百兩,最後幾日我得手鬍鬚蔡二十兩、丁嬸子十五兩、蔣大富三十兩,算算差不多就剩四千兩百六十五——以及一座賤價也賣不出去的破山頭。」四千兩百六十五這個數字,可以買下一棟新屋子、一整櫃新衣、一倉庫糧食、以及接下來數年內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