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哥,你方才有托梅秀外出去買東西嗎?」始終站在一旁沉思的歐陽妅意冒出了與此時大家討論古玉環跑哪兒去的大事全然無關的怪問題。
「沒有。」公孫謙簡潔回道,他仍在與嚴盡歡做眼神廝殺。
「……她騙了我,她說,是你叫他出去買東西。」雖然是件小事,但也說明李梅秀當時的不誠實。她與李梅秀相處數月,感情不差,兩個姑娘有空時還會窩在廚房裡啃甜糕、聊閒話,她相當喜歡李梅秀,在綠葉多於紅花的嚴家當鋪裡,她很高興有個新姊妹作伴。按道理來說,李梅秀不該欺騙她,她卻說了謊,有這個必要嗎?若是想溜出當鋪打混摸魚,她歐陽妅意又不會去告密,若是想去外頭買零嘴打牙祭,實話實說就好,兩人說不定還能手挽著手一塊兒去,李梅秀選擇瞞她,怎麼想都有鬼。
歐陽妅意並非準備指揮李梅秀,僅是陳述事實。
「看吧,她偷走古玉環,騙了妅意,逃出當鋪!」嚴盡歡自我解讀歐陽妅意那番話,氣焰囂張。
相較於她,公孫謙顯得冷靜許多:「她若要偷,不會只偷古玉環。沒有人這麼笨,放著庫房裡更多珍寶不拿,單單僅拿一隻玉環。」庫房中,比古玉環更珍稀的物品數之不盡,古玉環能值多少?
「說不定她就只中意那隻玉環,其餘全看不上眼!」嚴盡歡哼聲。
「她並沒有中意那隻玉環。」他從李梅秀眼中,未曾看見她對古玉環的極度喜愛,她不是一個偏好首飾的姑娘,每回聽見有客人花費大筆銀兩,只買下一隻戒環或是耳飾,她都會露出既不解,又覺得奢侈的不妥,嘴裡喃喃碎語「不過是一隻戒環,花幾百兩買,又不能吃,值得嗎?要是我,寧可換一碗熱乎乎的湯麵來填滿肚子。」她佩戴的簡單飾品,全是贗物,不值幾文銀兩,也不曾見過她在意,一支鍍金假金釵,一對鑲嵌假珠貝的耳飾,她天天簪、天天戴,愛不釋手,全身上下最貴重的一件飾品,是他送她的純銀耳飾,沒有複雜繁瑣的樣式,只是一對圓形環狀的素淨耳飾。
這樣的她,沒有道理要取走古玉環。
「你不懂女人的心思啦!女人嘴裡說不要,心裡愛得哩!」嚴盡歡纖手揮揚,像在趕蒼蠅一樣,將公孫謙捍衛李梅秀的辯駁全數揮趕掉。
「滿嘴歪理。」有人在嘀咕,嗤哼一聲。眾人很默契地把全數目光移動到撇顏看窗外的夏候武威。
「不然你說呀,李梅秀跑哪裡去了?怎麼在這樣恰恰好的時候不見人影?!」嚴盡歡嗆公孫謙。
「興許她是買塊餅。」公孫謙堅信。說不定等一會兒,她便會拎著滿滿兩手的芝麻大餅,笑得如糖似蜜,嚷嚷吆喝著大家一塊兒來吃。
「最好她是。」嚴盡歡冷笑:「否則我會叫義哥拗斷她的狗腿。」
嚴家當鋪處置內賊,絕不留情。
門外的李梅芳,每一個字句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謙的維護,嚴盡歡的恫嚇,她全沒遺漏。
比起後頭,前者的全盤信賴,教她幾乎要崩潰,他的聲音像條鞭,正將她的心鞭笞得鮮血淋漓、破爛不堪。
他這麼相信她,她卻……
「呀,梅秀!梅秀回來了。」從廚房端來茶水的小婢女看見她,驚呼出聲,廳內數十雙目光焦點瞬間全集中在她身上,她難堪地垂著頭,停在原地無法動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公孫謙步出,牽著她的手,領她進廳,她彷彿能感受到眾人的打量,彷彿能聽見眾人的細碎交談,品評她的清白與否。
「還知道要回來呀?餅呢?餅哪去了?」嚴盡歡嘲弄著方才公孫謙替她搪塞的買餅藉口。
公孫謙回她一記凝眸,他不愛聽見嚴盡歡這種已拿李梅秀當賊看的態度。
他轉回李梅芳,眉眼間的凜冽完全褪下,放柔了神情:「梅秀,早上有一隻古玉環,你將它收到庫房哪一處去了?客人拿銀兩準備來取贖它,我們一時之間找不到它。」他仍認為古玉環是被李梅秀收進庫房,只是因為它並非醒目的大型物,才會遍尋不著,現在梅秀回來了,定會取笑大家的大驚小怪,然後從庫房的某處拿出古玉環,涼涼說:「瞧,不是在這兒嗎?」
「……」她說不出話來。
「你不小心摔破它了?」他看出她的遲滯及有口難言,猜測道。
「……」若點個頭,就沒事了,點頭呀,李梅秀……快點頭呀……
「你偷走古玉環,對不對?」嚴盡歡跳下椅,殺到李梅秀面前,問得無比直接。
「你無憑無據,不能說得這般篤定!」公孫謙出言反駁。
「她是最後一個碰古玉環的人,要嘛就馬上拿出古玉環來堵我的嘴,即使摔破,我也要見屍!」嚴盡歡當家架子擺得恁高,她不得不,要帶領一干子奴僕,沒有嚴規,無法容眾,若開了先例,往後是不是大家都悄悄藏個戒環偷個髮釵?!
公孫謙不同嚴盡歡爭辯。此時確實拿出古玉環便能化解干戈,若嚴盡歡污蔑李梅秀,他也決計會為李梅秀爭個公道,要嚴盡歡放下身段,低頭認錯。
「梅秀,把古玉環找出來。」
他用的字眼是「找」,而不是「拿」,他確信,古玉環不在她身上。
「它不在庫房……」李梅秀的聲音好沙啞,一方面是方才抱著李梅亭哭了足足半個時辰之故;另一方面,是她此時要說的話太沉重,每一個字,都割傷著她的喉、刺痛著她的心,它們是實話,最痛苦的實話:「也沒有被我摔破,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對、對不起……」
即便她說得好小聲,但已經夠清楚明白,她沒有否認自己犯下罪行,她認罪了!
公孫謙怔忡望著她,她細若蚊吶的聲音,比雷更響亮,震得他耳膜抽痛,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
「好!真好!養了個賊在鋪子裡!」嚴盡歡前一瞬間猛拍手鼓掌,下一瞬立刻換上羅剎凶相,拍桌大喝:「尉遲義!不用跟她客氣,拗斷她的狗腿!」
比尉遲義動作更快,是潔白衣袂一旋便駐足於李梅秀面前的公孫謙,他凝覷她,沉沉噪音中充滿最壓抑的激動,已經不若他平時溫穩的平緩。
「你再說一次。」是他方才聽錯了,一定是。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我、我……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李梅秀邊哭邊說。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總是謊話連篇的她,在他面前,無法撒謊,她什麼都說了,說出她回來的用意,說出她還打高價夜明珠的主意,說她是個賊,說她有多壞……
公孫謙沉抑地閉上眸,故作冷靜的容顏,被眉心那道深深的蹙痕破壞殆盡,藏得住袖裡掄緊的雙拳,卻藏不住他紊亂急促的呼吸。
不可能是她。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
這這事得要查清楚,胡亂指控人,萬一錯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嗎?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
不會是她。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不會是她。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他信任她,在她開口之前,他完全是信任她!沒有半分懷疑,甚至還替她說話,不容任何人將莫須有罪名加諸她身上,結果,錯的人,是他!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
她把他的信任,踐踏至此!
又是一次的欺騙!
她讓他兩度嘗愚蠢的滋味。
第一次,她踏進當鋪,教人心憐的無助,成功自他手中騙取六十兩典當金。
第二次,她留在當鋪,教人心醉的善解人意,令他難以自拔地付出情意,
她的目的,卻是值錢的典當物!
他的指,深深陷入膚肉。血,在指節間暈染開來,他卻感覺不到痛。
最痛的,是心。
它被她的坦白,捏碎得血肉模糊。
他從不曾像此時此刻一樣,痛恨著「實話」。
「你走。」
良久,死寂的沉默廳裡,公孫謙開口了,區區兩字,彷彿耗盡所有力量,彷彿一隻獸,在氣竭瀕死之前,最後一聲哀嗚。
「怎麼可以輕易放她走?!」嚴盡歡第一個回神,像只被燒著尾的公雞直跳直叫:「古玉環不吐出來,我們拿什麼向客人交代?!應該要把她給吊起來嗚嗚嗚嗚嗚——」
她的嘴,被夏候武威一掌封住,蓋得密密牢靠,不悶死她,只悶死她的哇哇大叫。她氣得將繡鞋跺在夏候武威腳背上,要他鬆手。他皮厚肉粗,不把這麼一點疼痛看在眼裡,她扭動掙扎也逃脫不出夏候武威的箝制,反而窩囊地任由夏候武威把她抱出戰局正中央,完全失去了端架子的最佳地位。
「氣氛已經夠僵,你別再火上灌油。」夏候武威壓低聲,在她耳邊說。
「嗚嗚嗚嗚……」我是當家,我有權處置偷兒啦!
「你現在叫阿義去動她,謙哥也不會准。你沒發覺謙哥直至現在,依然護在她面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