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盒裡,古玉環安安穩穩躺在中央,所有曾因它而起的爭執紛擾,好似全與它無關,環身上流閃的翠碧色光澤,優雅而沉穩。
「是古玉環!梅秀偷走的古玉環!」歐陽妅意率先低嚷出來,又立刻掩嘴。她不該在公孫謙面前提及「偷」這個嚴重指控,雖然全當鋪裡都在李梅秀頭上冠下「小偷」惡名,獨獨公孫謙,不曾那樣說過。
「妅意,誰送回來的?!」公孫謙問她,口氣急促,一反平日溫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沉得幾不可聞。
「是郵驛使,連同當鋪裡其他好幾封信混著一塊兒送來的。」
「從何處寄出?」紙包外,除了「小心輕放」及「請勿重摔」八字外,就僅有當鋪地址和他公孫謙的名字,其餘什麼也沒寫。
「這……我沒問。」她只負責簽收。
紙包裡,只有木盒和古玉環,不見其他隻字片語,但他們都知道,寄件者是誰。
「梅秀把古玉環寄還給我們……為什麼呀?她不就是為了它才混進我們鋪裡嗎?」歐陽妅意好困惑。她為了這件事,好氣李梅秀,覺得自己的友情被李梅秀給戲弄了,可她又不能發作,最該憤怒的公孫謙表現得一如往昔,他沒有口出惡言地辱罵李梅秀,沒有氣極敗壞地詛咒李梅秀,害她也無權理直氣壯跟著一塊兒罵。
李梅秀不就是為了它,才混進當鋪裡嗎?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
現在古玉環的歸還,代表何意?
賠罪?
致歉?
良心不安?
或是,它失去被她需要的價值?
「謙哥?!」
歐陽妅意看著公孫謙放下木盒,疾步奔出側廳,她出聲想喚時,頎長身影已不見蹤跡。
光禿禿的。
李梅秀仰著頭,一臉歉意,看著被她修剪光光的老樹枝椏。
一路靠著簡陋又不緊靠的板車將老樹拖回山裡,原本翠綠的葉,不是磨損就是沿途掉光,好幾處林間小徑無法容納它經過,她只好折斷部分散枝,又折又剪,抵達目的地時,老樹差不多像只被理光羽毛的鳥兒,一點元氣也沒有。
透過稀疏枝椏間,可以看見湛藍色蒼穹,前一刻才下完大雨,下一刻它就能恢復清澄晴朗,幾朵白雲點綴,悠哉飄過,輕輕流動,她不由得失神,眺望著天,傻乎乎發起呆來。
真羨慕那片天幕,再厚的烏雲,也有會散去的一天,不會永永遠遠都遮蔽掉它的碧青,就算雨那麼大,下久也會停歇,然後陽光露面,彷彿剛剛的傾盆豪雨不曾存在……
真好吶,沒有陰霾的烏雲,沒有淚珠一般的雨水,它又變回萬里晴空。
為什麼看著它的她,卻無法揮去眼前的陰霾?
為什麼她還是覺得眼中灰濛濛的?
為什麼還是有雨水在她眼眶裡打轉?
老樹偏枝上殘存的少數葉片被山裡一陣強風吹落,輕而緩地自她眼前墜下,她本能伸長手,去承接它,依然青翠的葉,在她掌心。
嫩暖的綠,令她憶起了古玉環相仿的美麗色澤。
不知道他收到古玉環了沒?
那只被她盜走,又讓李梅亭當掉,最後在她要求下,再被李梅亭拿錢取贖回來的古玉環。
希望他沒因為她,而被嚴盡歡責罵或遷怒,在寒冷的早晨,孤單單一個人面對滿園子落葉。
希望他會在收到古玉環之後,可以稍稍原諒她一些些。
希望他在心中罵她時,不要罵得太凶……
好多好多的希望,她一個一個默默在心裡念著,每念一次,公孫謙的五官就越清晰一點,想起他輕笑時眼尾微微上揚的模樣,她的心,卻反而重重下沉。
她再也……沒機會見到吧,以後,就只能放在記憶中,獨處時,或入夢後,才有資格回味他。
希望,他會忘掉曾經有個小騙子,將歪腦筋動到嚴家當鋪上,滿嘴謊言欺騙他,害他受罰。
希望,他記得的,不是騙著人的醜陋李梅秀。
希望,他不會再陪著哪個姑娘一塊兒窩在小小面鋪裡,共享熱乎乎的湯麵。
希望,就算他再度有了第二位讓他放在心上的姑娘時,也不要牽著那姑娘的手,一同流連在一件又一件典當物上,不要偎在她的耳邊,告訴她,那件典當物的質地、來歷,以及故事……
希望……
希望,她閉上雙眼,狠狠睡上一覺,再醒來,會發現自己依然能是嚴家當鋪中,地位低下的流當品一件。
希望,離開當鋪、離開他,只是一場惡夢。
希望……
隱藏在南城巷末的老舊房舍,陽光勉強僅能照耀到屋前幾寸。
下過雨的地,處處積有水窪,或大或小、或深或淺,都反照著頂頭上方的藍天白雲。
一隻白布靴,踏過水窪,二度步入此地。
頭一回,是為逮獲一隻撒謊的壞女孩。
第二回,依然為了壞女孩而來。
理智告訴他不該來,他還是來了,在被她利用、傷害之後,他仍舊沒有足夠自制力來喝止自己把「李梅秀」三個字遠遠拋至腦後。
他仍會……想著她。
他不確定她住在哪宅哪戶,只確定這裡曾有一個「李梅秀」出現,那天,他尾隨驚慌失措的她回來,她以為成功甩掉他,正鬆懈心防,扯開自己一頭累贅細飾,露出一抹複雜笑容——他認為,不該出現在一位騙子臉上的笑容,那是混雜著鬆口氣的釋然,以及快要哭出來的歉然,花一般的臉蛋,完全沒有得逞的喜悅,反而有抹陰霾,籠罩住她。
公孫謙緩步走著。
那堵被他以扇擊碎的廢牆,還在。
他與她,曾在這牆邊對峙,本想偷襲他的她,笨拙地以左手揮來,他輕易就能阻擋掉,事後,他在當鋪裡,見她右手握筆,仔細記下庫房裡哪一櫃哪一層放置有哪些物品,他才知道,她是右撇子,她的右手絕對比左手來得靈活慣用,她卻還選擇以不擅長的左手來面對他,為什麼?
因為她不想傷他。
她並不是無惡不作的壞人,也不是完美無瑕的好人,同樣的,他也不是,他表裡不一,以笑容糖衣包裹外貌,實際上,他冷漠得難以相處,自以為自己清高誠實,然而被他用「實話」傷害過的人,何其之多?
相較之下,李梅秀比他更加的美好。
她撒謊,為了讓小胖球球咧出一記開懷笑容,那是他做不到的溫柔,那時的她,一點也不可憎,反而俏皮得教他挪不開眼,貪婪看著她
他依舊是痛恨謊言的公孫謙,並非降低了自己的道德標準去容忍謊言,而是他喜歡上在謊言背後,她小小的善良貼心。
他收到她寄回的古玉環時,腦筋一片空白,當他回過神,人已經站在相遇的巷末,他走著,在尋找她的蹤影。
咿呀。
老舊的窗扇被打開,發出嘈雜刺耳的磨擦響聲,接著,一盆水自屋裡往外潑,就差一丁點,那盆洗腳水便會全數招呼在公孫謙身上,它打斷了公孫謙的思緒,讓他與潑水人四目相交。
公孫謙立即認出程婆婆,她是那時不小心戳破李梅秀蹩腳謊言,教李梅秀啞口無言的大功臣。
他快步上前,要問李梅秀的住處。薄唇才啟,瞧見他的程婆婆更快大嚷:「你這個梅秀的相好小子!給我用跑的過來!」聲音洪亮有力,老歸老,身體可好的哩。近年來記憶力衰退的她,對公孫謙印象深刻,他曾同李梅秀一塊兒在巷裡私會,瞧小倆口你一言我一語地耳鬢廝磨,絕對是愛侶沒錯!李家有女初長成,也開始學大姑娘幽會情郎——
她正惱著梅秀姐弟倆做的事,找不到人遷怒,他來了正好,過來給她罵!
如她所願,公孫謙施展輕功,如風一般馳至程婆婆窗台前,程婆婆以為自己眼花,方纔還在數步遠的小伙子,一眨眼,已經挺直地佇於她面前,靜候她的教訓。
不管了,開罵!
「你給我去問問梅秀梅亭姐弟倆是啥意思?!不把我這個老人家的話放耳裡是不是?不要以為我程婆婆老了,講的話沒有份量,也不要以為我程婆婆腿廢了,就沒法子追著他們姐弟兩打——」
程婆婆辟哩啪啦罵一串,罵完,喘兩口氣之後,就忘掉剛剛自己為啥這般生氣,張著幾乎落光牙齒的發皺雙唇停頓蠕動許久,直至公孫謙開口提醒她:「梅秀,您剛剛在罵梅秀。請問,梅秀做了什麼惹您生氣的事?」
呀,對,她在罵梅秀和梅亭這兩隻臭小鬼!
程婆婆記憶重新接上,拄著木拐,咚咚從屋裡出來,手裡拎有一大袋東西,甩給公孫謙,裡頭裝滿亮晃晃的碎銀,以重量來估,少說上百兩。
「他們姐弟倆到底要我說幾次?以前的賬,誰還跟他們計較呀?白賊李都死那麼多年,老宅子被騙走又不是他們姐弟倆騙的,當初賣房賣土地也沒有被白賊李拿刀架在脖子上硬逼,哪有賺到錢算是大家的福利,賠錢卻全要他們李家負責?!你把這袋銀兩拿去還給他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攢到這些錢!我不收!我才不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