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笑起來好可愛、好誘人哦……」李梅秀咭咭偷笑,袖子掩嘴,掩不住銀鈴笑聲,想起公孫謙,她都不知道該先臉紅,抑或該先淌口水。
笑得一抖一抖的纖肩,被一根指頭從背後敲敲敲,她沒回神,腦子裡仍佔滿了公孫謙。
指頭加重力道,再度敲敲敲,這回,她有反應了,蠕蠕右肩,閃開某只不識趣傢伙的打擾。
走開走開,她正在回味幾天前,公孫謙領著她的雙手,滑過一隻古董玉壺,用指腹去感受它的質地,他教得很認真,她卻全盤心思都落在他身上,她看著他厚實的手掌輕覆在她手背上,修長的指,纏著她的,他的溫暖,過渡給她,他的聲音和氣息,隨著他在她耳邊講述辨玉的方法,撩動她鬢邊的發,讓她從骨子裡竄起一陣又一陣的酥麻……
「喂!」指頭終於發怒,一指敲不痛,並起五隻一起來!
「誰呀?!」李梅秀猛然回頭,那個「呀」字正好張大了嘴,看見來人更是完全無法合上,直到良久。
「見鬼了呀你?是我呀!阿姊。」李梅秀的親弟李梅亭,右肩背著一隻藍色小布包,風塵僕僕從西京趕了幾天路來到南城找姊姊。
「弟?!」她驚呼,又急忙掩嘴回頭,幸好鋪裡沒有其他人在,她拉住年輕男人,將他帶往鋪外十來步的石柱旁,藏住兩人身影。「你、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李梅亭擁有與李梅秀七分神似的眉眼鼻,教人輕易便能識出彼此間的血緣關係。他模樣清秀,活靈靈大眼一眨一眨的,充滿慧黠。
「阿姊,你好久沒寄錢回來,也沒消沒息,我擔心你是不是失風被逮,才從西京過來,去了程婆婆家,知道你出事了,反被肥羊捉起來。你怎麼了,脫不了身嗎?」李梅亭瞟向嚴家當鋪外頭張貼的門聯,再看看當鋪的豪華規模,又瞧瞧李梅秀手執竹帚掃地的婢女行徑,他問。
「我……」雖然很難啟齒,李梅秀對弟弟向來無話不談,於是,她將自己扮演小可憐上當鋪詐財、被公孫謙識破逮回、在當鋪差點被賣掉清白等等這些事告訴李梅亭,他邊聽,兩道秀氣烏眉擰了擰,在李梅秀還來不及說出後續,他扯扯她衣袖,打斷她的話。「阿姊,這間當鋪好大,生意不錯吧?」
他問得突然,李梅秀呃了聲,隨即點頭。
李梅亭安靜下來,只剩一雙眼珠子骨碌碌轉。當他不說話時,代表他腦子裡正忙著在計劃壞主意。
李梅秀自小看弟弟長大,弟弟光是挑個眉,姊弟倆便會極有默契地同時行動,他現在打量的神情,以及食指指腹猛搓下巴的規律動作,就是他準備行騙使壞的前兆,但那號表情,出現在此時他緊盯嚴家當鋪的大扁額,她心裡暗叫糟糕。
「梅亭,你想做什麼?」
「我在想,這裡可以搾出多少油水。」
「不行——我絕不在嚴家當鋪裡行騙!梅亭,你聽我說,事實上我認為我們姊弟倆根本就應該要金盆洗——」
「我才要先聽我說。我會為了你沒寄錢回家而來找你,自然是因為『那裡』又有狀況。」
「又有狀況?不會是又要漲價了吧?!」她錯愕地嚷。每回的狀況都是這個,她想不出還能有哪種其他可能。
「你說對了,又漲了,這次再漲一百兩。」
「總共一百兩?」李梅秀抱著一絲絲天真奢望地問。
「是一戶一百兩。」李梅亭的回答,立即打破她的單純幻想。
「不是半年前才漲過嗎?」搶人呀!已經一戶九百兩了,再漲一百兩,直接湊整數嗎?!
李梅亭撇撇唇:「沒錯,夠獅子大開口吧?我們完全任人宰割,偏偏我們又沒本錢頭一扭、嘴一哼,跟那傢伙摞話說『我們不買』,他看準我們放不開手,才敢這般市儈。而且他還說,這個月底之前,我們湊不足銀兩,他就會賣給別人。」
李梅亭送來這個天大壞消息,聽得李梅秀方纔的好心情像是上上輩子之事。
「怎麼可以這樣?!他明明答應我們——」
「他答應個屁,從頭到尾他就在惡整我們。」提起那傢伙,李梅亭恨得牙癢癢。
「那怎麼辦……我們攢了多少?」
「三千九。」
還差六千一百兩,一筆無敵巨大的數目字,李梅秀差點軟腳。
「不可能,月底前我們不可能湊足……」她之前竟然還想動用那筆錢去買公孫謙——不不不,這件事絕對不能讓梅亭知道,即便拿錢去買男人這事兒沒能成真,梅亭知曉的話,她就會被罵個「沒亭」……
「對,本來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趕來找你商量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不過……我現在認為,月底湊足銀兩,並非難事。」李梅亭嘿嘿直笑,笑到李梅秀心裡發毛,他不用多說,她已經知道他將主意打到當鋪上頭。
「梅亭,不可以,我在這裡受到太多照顧,鋪子裡全是些好人,不可以——」她急著想說。
「我們騙過多少好人,我已經數不出來。」李梅亭完全沒動搖,甚至說出讓李梅秀啞口無言的話來堵她的嘴:「還是你覺得就算我們家被別人買走也無所謂?」
李梅秀霎時噤若寒蟬。
行騙多年,目的是什麼?
攢錢攢到不擇手段,為的是什麼?
連自己的清白差點被賣掉也不願意動用攢存的積蓄,要的是什麼?
家。
她與弟弟梅亭,發下宏願,要將阿爹被人騙走的家產給買回來。
那是一間矮房平捨,前頭竹籬圍出一方小庭園,一半種些蔬菜,一半養些雞鴨,尋常鄉村常見的廉價三合院,賣方開出的價碼,是非常離譜的天價,然而,房舍對於姊弟倆意義非凡。
阿爹騙人騙了一輩子,最後栽在「騙」這上頭,他誤信損友,將房地契盡數典當,拿出一大筆錢去與損友合資,不單單他自己,他更鼓吹左鄰右舍一塊兒加入有賺頭的采金生意,眾人買下一整座的山,挖呀挖,金塊是沒挖到,只挖到數不盡的不值錢的石頭,到最後,散盡錢財,連同所有人的房舍也遭當鋪流當。
結果,以便宜價錢買下整條街道房舍的人,竟是當時說得天花亂墜的損友。他打從一開始,就佈局設計阿爹,為的便是打算將他們住的那條街上所有老舊平捨拆掉重建,再轉手賣掉。
阿爹認為自己被騙是活該,可連累一竿子老鄰居,他難辭其咎,就算買不回自己的家,也一定要把老鄰居們世世代代安家立命的老宅子給買回來還給大家,不讓大家四處飄零,過著向人租屋的苦日子。於是,他上門哀求損友,給他幾年時間攢足錢財,不要急著摧毀老舊房舍,損友帶著惡意的嗤笑,同意給阿爹一年時間,以每戶兩百兩的價碼等阿爹賺錢來贖回。
阿爹重操舊業,開始以騙術攢錢,卻在半年後的一次「生意」被識破,遭人亂棍追打,好不容易逃回來,因內傷重創,嘔血不止,當夜便去世——臨死之前,混著血的氣虛聲音,依舊喃喃掛念程婆婆住了一輩子的老宅子、林大叔種滿稻作的水田、大家夜裡拿著蒲扇搖呀搖,圍坐在一塊兒閒話家常的那處大樹下……
阿爹的遺願,成為李梅秀和李梅亭的努力目標,不只是自己的家,還有大家的家,全都要一塊兒買回來!
昧著良心,騙透了好幾座城,好不容易湊齊阿爹惡友開出的每戶兩百兩高價,姊弟倆歡天喜地捧著銀兩上門,要贖回大家的家產,孰知對方一句「兩百兩?開什麼玩笑,龍大富開出每戶四百兩,我都不賣咧,現在至少得五百。」
土匪!穿著一身華裳的衣冠土匪!擺明要搶人!
「不買拉倒,我也不是沒法子脫手,嘿嘿……」惡友更撂下這句嘲弄,要看姊弟倆緊張與失望的表情,而他確實成功了!他讓李梅秀姊弟倆從天堂被打落地獄,恨他恨得牙癢,幾乎想拿手裡抱著的銀兩去買通殺手,直接做掉他來得省事俐落!
接下來的日子,李梅秀只記得就是在攢錢攢錢攢錢中度過……
很累。
非常的累……
感覺像在填滿一個無底洞,哪一天才能補滿,她完全無法確定。
兩百兩,五百兩,六百兩,七百兩,現在變成一千兩,十戶加起來不多不少就是一萬兩。
她一直沒能休息下來,想起老邁的程婆婆被迫搬離老家時老淚縱橫的模樣、想起好幾名老鄰居受阿爹舌燦蓮花的鼓吹而落得身無分文的淒慘落魄、想起老鄰居對阿爹的咒罵、想起老鄰居對阿爹的寬容,她便無法不再三告訴自己,要再努力一點、要再勤奮一點,一定要讓大家再帶著笑容,回到老宅……騙再多的人都沒有關係,被人痛罵騙子也無妨……
只有最近在嚴家當鋪裡,她像一個在密林裡迷途許久的旅人,終於看到一處茶棚,有椅有水,得以讓她歇歇腳、解解渴,不用煩惱攢錢的痛苦、不用飽受詐財的罪惡感折磨,她在那裡,雖然忙碌、雖然老被嚴盡歡欺負,卻每一日都很開心,如果肩上沒有如此沉重的擔子,這種寧靜而踏實的生活,她甘願擁有它,就這麼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