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跟在公孫謙身邊,他是當鋪的流當品,她願意成為流當品的附屬品,買一送一,一塊兒終身在當鋪裡當個掃地婢女……
那個遠景,好美。
可是……
在密林裡迷途的旅人,不可能一輩子待在茶棚中,旅人,總歸是要回家的。
她的家,還在等著她攢到錢,去買回它。
「不……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的老宅子被賣掉,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可有什麼辦法能想呢?再去求阿爹的惡友網開一面嗎?怕是對方又將價碼調得更高。
「我現在就有辦法呀。」李梅亭目光落在嚴家當鋪上。
「梅亭,不行……」李梅秀困難地搖頭。
「當鋪裡總會擺些金銀珠寶吧?你拿幾件出來,六千多兩一下子就能湊齊。」李梅亭說出心裡盤算的壞主意。
李梅秀早已知曉他的想法,所以連驚訝的力量也沒有。
「我不要。」她拒絕。她不要對當鋪出手,絕不。
「你方才才說過,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的老宅子被賣掉。」他拿她剛說的話回堵她的嘴。
「對,不能……」
「不然,你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能讓咱們在十幾天內,賺到六千一百兩?」有的話,他可以放嚴家當鋪一馬,不將魔手伸進去。
「我……」沒有。她沒有任何方法可想,六千一百兩,再給她五年也賺不來……
李梅亭輕易看穿她的答案,雙手一攤。「反正咱們只拿六、七樣值錢的東西,又不傷人,拿完就閃,以後再也碰不著當鋪裡的人,有啥好遲疑的?了不起日後咱們上香拜祖先時,順便把當鋪裡上上下下的人全當成救命恩人也拜一拜。」
他說得輕鬆,她聽得沉重。
她不能這樣做,這會傷害許多人,歐陽妅意、秦關、帳房大叔、小紗、廚娘……
這有,公孫謙。
他信任她,他讓她正大光明踏進庫房內搬動珍貴的典當物;他讓她像自家人一樣,當鋪裡裡外外暢行無阻;他讓她成為當鋪的一分子……
她有許多許多機會能神不知鬼不覺拿到庫房裡數十甚至數百件珠寶古玩,當鋪眾人不會防她如防賊,理由來自於公孫謙,他們信任公孫謙,於是也連帶信任公孫謙所信任的她,她若聽從梅亭的話拿取當鋪裡任何一件商品,就真的成為叛徒了……
「阿姊,要是買回大家的老宅子,咱姊弟倆就可以不用再這麼辛苦攢錢,咱們可以好好鬆口氣,躺在老宅子裡的木板床上,睡他三天三夜,這不是你和我好些年來最想做的事嗎?」李梅亭的手緩緩伸來,牽住李梅秀,頭傾靠在她肩膀上,用著近乎撒嬌的口吻,在央求、在盅惑,動之以情。「這幾年,我們都好累,欺騙人、傷害人,詐取不義之財,還得被人追著打罵……可以的話,我好想休息,好想過過沒被擔子壓在肩上的悠閒生活哦。」
李梅秀對李梅亭很是心疼。沒錯,累的人不僅是她,梅亭也一樣呀,他比她還要小兩歲,卻分擔起一半的重擔,他這種年紀的男孩,哪一個不是活潑好動?哪一個又像他,身負阿爹遺願,努力賺錢,辛苦到手的銀兩,完全不花費在他自己身上?
她是個失職的阿姊。
她怎麼可以再讓梅亭受苦,只為了自己自私的感情呢?
她必須用力吸氣才能得到吐納的力量,梅亭牽著她,她可以感覺到他手上佈滿粗糙紋路,那是他上回假扮書僮,到西京某大戶家去行騙一份致富秘笈,雖說是書僮,他卻被眼高於頂的少爺小姐欺負,將他當成一條狗一樣使來喚去,她記得梅亭達成任務回家來,一雙手全是被冰冷井水凍得破皮流血的慘況……
只要從當鋪裡拿取幾件東西,她與梅亭就可以解脫了……就可以像同齡的男孩女孩,去逛市集、去遊山玩水、去吃好吃的東西,無憂無慮、問心無愧地賺取每一分錢、花每一文兩,還能看見數十位老鄰居重返家鄉的歡喜笑顏,阿爹在天上看著,也會開心的……
李梅秀緩緩握緊李梅亭,她終於下定決心。
☆☆☆
綢紅色錦盒,中央安置著巴掌大小的夜明珠,柔和淺淺的淡綠光芒,映照在李梅秀臉上,她快手合上錦盒,不敢多瞧半分。
「將它收進庫房裡。」公孫謙交代她,一面審鑒桌上另一塊玉珮,專注且費神,玉上的瑕疵,逃不過他銳利雙眸。
「謙哥……你剛說,這顆珠子值多少?」李梅秀咽嚥唾,還在為方才聽見公孫謙提及珠子價碼而震驚不已。
「少說一千五百兩,價碼往上疊至四千兩不成問題。」他笑著回她,以為她對商品估價產生興趣,他也不吝惜傾囊相授。
「明明只是一顆會發光的珠子而已……」一顆夜明珠能賣到四千兩?!誰買呀?凱子嗎……是啦,她在當鋪裡見過太多凱富商了,之前的錢復多就是一個,他為了區區一張薄紙,就能花費萬兩買下,看得她目瞪口呆,久久無法合上嘴。
「質地與光澤如此優秀的夜明珠相當少見,更何況它的大小與尋常明珠相較,足足大出數倍,你可別小看它。它更曾經鑲在帝王寶座的龍椅靠背,識貨人是不會輕易放過這等珍貨。」
六千一百兩減掉四千兩,馬上只剩下兩千一百兩……她捧著錦盒,滿腦子了轉著紊亂的念頭,公孫謙還說了些什麼,她沒辦法聽得太仔細。
「梅秀?」在發什麼呆?
「呃……」她回神,連忙擠出僵硬的笑:「怎麼了?」
「你才怎麼了呢?恍神恍神的。」看著錦盒在發呆。
「我……我把珠子拿去庫房放——」她不敢繼續在他面前露餡,害怕被他一眼看穿她的惡念,只能快些遁逃。
公孫謙的目光,隨著她的背影而去,他並沒有忽略掉她的反常。
幾天前的她,明明還好喜悅,秀致的眉眼全堆滿笑意,連步伐也彷彿在舞蹈,繡有小花的裙擺隨之輕快搖曳,但這幾日的她,眉垮了、眼裡光采減弱了、步伐不再飛舞,繡有小花的裙擺也隨著沉重腳步而拖曳在地板上,染上些許髒污。
她遇上什麼事嗎?何不來找他相商?兩人一塊兒解決問題呀。
或許,等會他得招來梅秀,沏一壺香片,兩人坐下來好好聊聊,他想知道,讓她愁眉苦臉的原因是什麼。
不過,公孫謙今日無暇與她一塊兒品茗閒聊,在她從庫房回來之前,他被帳房請至前堂去對帳,李梅秀回到偏廳,不見他的人影,消氣一般地坐了下來。
桌上擺滿典當物,全是漂亮精緻的飾品,有金的、有銀的、有玉的、有鑲珠貝的,一閃一閃,扎痛她的眼。
它們都很珍稀,它們都是無比值錢的東西,它們……可以付清買宅子的天價,只要幾件就足夠了。
她慢慢觸摸一隻金指環,公孫謙剛說,它典當了五十兩,遲疑的纖指挪到另一支金鳳髮簪,它價值九十兩,旁邊的古玉環據說是三、四百年前,某名帝妃戴過的傳家寶貝,有兩千兩的價值……
一顆四千兩的夜明珠,加上兩千兩的古玉環,問題就能解決了。
梅亭終於能慵懶地癱睡在床上,得到一場最甜美的好夢。
程婆婆終於能帶著孫子回到老家,告訴他們,家中牆上刻滿的橫線,是他們每一年每一年成長的痕跡。
王伯伯終於能回到那片他口中說「這裡種出來的米最好吃」的土地上,繼續揮灑汗水。
而她李梅芳,就可以不用再當騙子……
她咬疼下唇,碰觸在古玉環的手指無法移開,停在上頭。
兩千兩……
五指慢慢地、慢慢地,收緊,古玉環的沁冷,盈滿掌心,在她回復理智之時,她已經把古玉環藏進懷裡。
怦怦……
怦怦……
她的心臟正強烈撞擊著胸口,好似快要從體內衝撞出來,她疾步離開偏廳,害怕被任何人看見她做了壞事,她一面跑,一面流淚,罪惡感緊緊糾纏她,她不想這麼做,她不想傷害當鋪裡任何一個人,她真的不想,可是攢不到六千兩,大家的老宅子就要被賣掉,再全數打掉重建,變成她再也不認得的陌生之地,她別無選擇……
李梅秀開始奔跑,想真勇氣尚未消失前,一鼓作氣跑出當鋪,直奔向李梅亭那兒去,將彷彿會燙人的古玉環交給他處置。
然而,事情不如她想像的順利,她在離開當鋪大門前,被歐陽妅意撞個正著,心虛的她反應不及,嚇得彈開,像只遇見猛虎的小羊兒,只差沒抖兩下來彰顯獵物的恐懼。
「你幹什麼?看見我嚇成這樣?」歐陽妅意皺皺眉,為李梅秀的怪反應而不解。
「沒、沒有呀……」她差點咬到舌頭,慌張地抹去眼角滑下的淚串。
「你要去哪兒?」歐陽妅意隨口問,撥弄手裡那盤洗淨的野莓,嘗著它的酸甜好滋味,不吝嗇地分幾顆要給李梅秀,但李梅秀雙手抱在胸口,不知握著啥珍貴東西不放,沒有伸手承接野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