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著唇,仍有幾聲可憐兮兮的嗚咽流洩出來。
不死心……又能怎樣?
謙哥說得多清楚明白,他的心裡,有了李梅秀。
只有李梅秀。
她朱子夜再如何不識趣,也不會蠢到對一個心裡存在著別個女人的男人繼續掏挖自己的感情……
可是她喜歡他好久了……嗚,雖然謙哥每年都叫她要放棄,是她自己一直以為努力就會得到收穫,但感情不是對等,不是愛得越長,就會得到越多……
朱子夜蜷坐在原地,開始抽抽噎噎哭泣起來。
她在哀悼自己早在好幾年前就死去的愛情,用眼淚,洗滌它。
秦關始終佇立不移,寬闊背上,積滿落雪,布靴週遭,轉了一層的白白厚雪,他站在雪吹來的方向,以自己的身體,擋風擋雪,為了一個蒙住雙眼,看不見身旁還有人守著她的傻姑娘。
她的哭泣聲,讓他聽見她的心碎、心痛、心慌,以及——
心死。
☆☆☆
「我要回家了。」
朱子夜頂著哭腫的雙眼,但唇邊已經恢復她慣有甜笑,不知是強顏歡笑抑或當真從情場中釋懷,她一手叉腰,一手執著馬鞭在自個兒左肩窩上輕敲,用早膳之後,在飯廳裡大聲宣告。
「朱朱表姊,你不多玩幾天?」嚴盡歡放下手中粥碗,以絲巾擦拭嘴角,舉目優雅。
「不了,我得回牧場幫爹爹趕羊。」一聽就是推托之詞。
「以往你都會在這兒待上十天半個月,放下牧場所有正事呢。」置朱家老爹的死活於不顧呢。
「我長大了,不會再為雜事而偷懶,我以前太幼稚,真是不應該。」這幾日,她深深反省過了,難怪爹爹每回聽見她又要往嚴家當鋪跑時,就會搖頭再搖頭;難怪嚴家每個人看見她上門,就會露出一臉「你怎麼又來了?」的無言歎息。
「姨丈聽到你這番話,定會倍感欣慰。」嚴盡歡與朱子夜兩人相較,年長數月的朱子夜反而被親戚視為長不大的小孩,她性情散漫,又時常瞻前不顧後,比起已經獨撐嚴家當鋪的小當家嚴盡歡,還被朱老爹追著打的朱子夜,仍是個娃兒。
嚴盡歡紅唇彎揚,擱下調羹:「是說……不知道表姊這趟回去,是自己一個人,或是帶謙哥一塊兒走?」
那日沒談出結論的交易,要走,也得先交代清楚嘛,畢竟白花花的一千兩,教人好生心動吶。
一張大圓桌,團團坐滿當鋪所有人,包括嚴盡歡口中那位付清千兩便可以打包帶走的公孫謙,及他身旁聽見嚴盡歡之言,就嚇得掉調羹的李梅秀。
「……」朱子夜誰也不瞧,握緊的手緊了緊,僵硬笑容還掛在臉上,好半晌才擠出回答:「我自己一個人回去。」
「不帶謙哥?你不買他啦。」嚴盡歡挑動漂亮柳葉眉,口氣中帶有調侃和戲弄:「你這回來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取贖他嗎?」
「本來是,但現在不是了。」朱子夜忍不住撇唇,不去看公孫謙輕按住李梅秀的柔荑,安撫她不用擔心的溫柔笑容。她嗓音瘖啞:「我不取贖他了,你把他賣給那位姑娘好了。」她才不要做棒打鴛鴦的那一根棒子哩!
「那你為謙哥存起來的一千兩怎麼辦?」嚴盡歡很想賺耶。
「我會把它們一文不剩花光光,回牧場這一路上,我會一直買東西吃東西買東西吃東西買東西吃東西——」就不信敗不光沉甸甸的一大袋銀兩!
「這叫自暴自棄吧,表姊。」嚴盡歡一針見血指出,一手熱絡地輕扯朱子夜的衣擺,要她坐下來。
朱子夜只想快些離開這個傷心地,多留一刻都不願意,可夏侯武威接收到嚴盡歡的目光示意,一把拎過朱子夜,將她「提」到嚴盡歡身旁空位坐定。
嚴盡歡挽住朱子夜手臂,笑得好甜:「你不想買謙哥也沒關係,我鋪子裡還有其他流當品可以挑嘛,不然,你買妅意回去當丫鬟嘛。」
「小當家,誰會花一千兩買一個丫鬟?又不是鑲金又包銀。」被點到名的歐陽扛意瞟來白眼一記。好好喝碗粥,也會被波及,真無辜。
「不然義哥嘛,贖他回去幫你趕羊,他耐操好用,包準顧得你們朱家牧場裡的小羊,只只拍手叫好。」嚴盡歡還在推銷。
「羊,只會咩咩叫,不會拍手,更不會叫好。」尉遲義繼續喝粥,表現得完全就是一個會頂嘴的難馴下人,賣相超差。
「還是……你要秦關?我算你便宜一點。」
「不要……我誰都不想買,我誰都不想要……我只要回家……」朱子夜不若平時活潑充滿精力,她像只離水許久的魚,痛苦地想用力呼吸,卻無法如願,為了勉強留住眼淚,不讓它們一顆一顆背叛意識地在眾人面前出糗滾落,那耗費她太多的力量,她已經快要支撐不住,再不快些逃離,她就會失控大哭了……
她的反應,全落在眾人眼裡,只是數雙眼眸中,各自存在著不同的意涵,有憐憫、有同情、有淡然旁觀、有擔憂、有不捨……
數種目光,讓她更想捂臉逃掉,而她也確實這麼做了——
朱子夜,轉身就跑。
圓桌之中,有兩個人同時站起來,一個,是眾人皆不意外的秦關,另一個,卻教大家看傻了眼。
公孫謙。
「我去同她談談。」他先是給予李梅秀安撫的微笑,她回他一記堅定頷首,他再瞥向秦關,這句話,就是說給秦關聽。
「我不認為你去是個好主意。」秦關探手欲阻擋公孫謙。他認識公孫謙夠久了,相當清楚公孫謙不是會安慰人的角色,雖然他口才好,待人的進退拿捏相當得宜,但他有一個最大缺點——不說謊話。
在安慰人時不視情況說一兩句謊話,哪還有什麼效果?!
當一個女人哭得天崩地裂,泣訴地哭問你「是不是我不夠好?是不是我太任性才會被夫君休離?」即便那是事實,尋常人都會選擇婉轉回答「不是這樣,你別妄自菲薄」云云之類的虛晃。
偏偏公孫謙他不!
他不會昧著良心說假話,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就算對方眼淚淌得多急多凶多可憐兮兮,他依然會實話實說,明白指出對方哪裡不好哪裡要改進。
讓公孫謙去和傷心難過的朱子夜談?無疑是火上添油!將朱子夜推往更深的第十九層地獄!
「比起你,我去絕對合適。」公孫謙四兩撥千斤地格開秦關的手。
「不許再去傷她!」向來漠然的秦關,動了肝火。
「你若去,受傷的人就是你。」公孫謙指的,不是身體受的傷,而是血淋淋的心上,再添一道癒合不了的巨傷。
「那與你無關!」秦關右掌一旋,與公孫謙拆招。
「的確與我無關,那麼,無關的『公孫謙』這三個字就該完完全全從朱子夜的人生中退出,不再成為她錯置感情的對象,這是我的權利,你不能阻止我。」公孫謙表明要讓朱子夜對他死心的堅持。
「無須急於一時!你沒看見她的雙眼哭得多腫?她已經為你掉了那麼多眼淚——」
「所以,夠了。」公孫謙打斷秦關的話,同時一掌推向秦關胸口,以兩成力勁逼退秦關,再揮揮衣袖,往廳外緩步而去。
秦關佇在原地,進無法進,退無法退。並非公孫謙小人趁勢朝他點穴,而是「夠了」兩字,重重地、狠狠地,敲擊他的胸口,令他怔忡。
夠了。
她為了公孫謙流的每一滴淚,都不值得,公孫謙不會心生憐惜,不會為她產生一絲絲心疼。
真的夠了。他多想對那個傻丫頭這樣嘶吼,多想狠狠箝制她的肩,搖晃她,要她清醒一點。
真的夠了。他又多想對那個傻丫頭哀求,叫她別再傻愣愣地一味傾倒情意,在一個並不愛她的男人身上……
「讓謙哥去也好,朱朱表姊死腦筋,不給她一記當頭棒喝,她不會醒悟。」嚴盡歡開口,打破廳內一片沉默。她朝夏侯武威遞出空碗,要他再替她添滿,趁著嘴裡空閒之際,她慵懶再說道:「真不明白朱朱表姊怎會迷戀上謙哥?明明從小到大,她都是跟在關哥屁股後頭,我還以為她喜歡的人會是關哥呢。哪時開始,她變得滿嘴謙哥謙哥謙哥的?」
嚴盡歡問出在場所有人都產生的困惑,不由自主偷瞄那一位從小到大被人跟在屁股後頭的正主兒,正主兒卻只是一副冷冷沉思的模樣,不發一語。
哪時開始,她不再跟著他?
哪裡開始,她變得滿嘴謙哥謙哥謙哥?
哪裡開始,她喊的,是另一個男人?
哪裡開始,讓她哭泣的,變成另一個男人?
哪裡開始……
「嗚嗚嗚……」
朱子夜沿途哭著,當鋪尚未開業,全鋪裡僕工都到飯廳用早膳,沒人看見她的狼狽,她放任豆大淚珠爬滿雙頰,不管自己此時哭得有多淒慘,她眼前只剩一片水濛濛,景物模糊不清,根本看不見面前的石階或是園圃,她一腳踩空,就要踉蹌撲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