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白天等到黑夜,心裡擔心爹娘是否在接回他的途中遇上了什麼麻煩,才會延誤時間……
夜,越來越沉。
對面布莊的幌子收了起來,大紅燈籠滅掉了,接著是酒鋪、再來是古玩店,最後熄掉的那一盞,是賣夜宵的什錦粥鋪……
為什麼爹娘還沒來?
突地,有人拍拍他的肩,他回頭,看見當鋪那位中年老闆。
「孩子,別瞧了,你暫住的床位已經替你整理好了,你去澡堂泡個熱水澡,然後好好睡一覺吧。」當鋪嚴老闆懷裡抱著一名襁褓嬰兒,嬰兒吮著拇指,睡得正香甜,粉粉嫩嫩的童顏如櫻瓣漂亮。
「我爹娘等會兒就來接我。」他謝過嚴老闆的好意。
嚴老闆露出苦笑,又不想同一個孩子說太多殘酷事實,只約略回他:「你爹娘不會這麼快來,我經營當鋪三十多年,極少遇見當日典當、當日取贖的客人……瞧你凍得唇色都發紫了,來,聽話,去泡泡身子。」
「可是……」他的目光,不敢從街道上移開,即便外頭已是空蕩蕩,沒有半個路人。
「你爹娘若來接你,我也不會強留你,放心吧,他們一來,我讓人馬上告訴你,好嗎?」嚴老闆面容和藹,笑起來時,雙眼瞇得幾乎看不見眼珠子,像極了親切的彌勒佛。
「……嗯。」他終於點頭,想起身,才發覺四肢早已凍僵,連動動手指都會疼,他強忍下痛楚,按照嚴老闆吩咐,在澡堂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他們家很少有機會燒上一大桶的熱水,一般都是從家旁的冰冷小河裡提水回來擦澡了事——再換上乾淨厚衣裳,躺平在嚴老闆替他準備的小房,裡頭簡單放有四張小床,其中兩張上各睡了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他和他們沒有交談,屋裡只有他抖開被褥,以及躺下時,木板床發出的咿呀聲。
他一夜無眠,睜眼盯向屋樑,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當鋪旁側的小房間,透過窗,看著來去的人群,盼爹娘快些出現。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帶著眼窩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欞旁,繼續等待,臉上的傷,是因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訴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們不會來接你回去,你以為你進當鋪是做什麼的?他們拿你換銀兩!
他氣極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團,要男孩將那番話吞回肚裡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時搭著他的雙肩,蹲低身子,同他說回來接他回去的!娘的聲音多輕多柔,娘的表情多慈愛多憐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現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為他的夢魘,即使脫離童年許久許久,他每天夜裡都會作著同樣的夢。
夢見自己坐在窗扇後,面對空無一人的長街,夢裡的街,像沒有盡頭一樣,沒有誰,會從街的那一端走過來;沒有誰,會停駐在窗前;沒有誰,會朝他伸來溫暖臂膀;沒有誰,會來接他——
公孫謙一時眩暈,此時雙眼所見的街景,與夢中如出一轍,又長,又筆直,鋪滿冷冷白雪,沒有路人往來走過……
他沉沉閉上眼,不想再看見孤寂長街,不想再看見稚齡的自己,曾經引頸期盼卻又終於心死的那一日。
「我回來了——」
長長的街,人影還遠遠的只是一個小黑點,嘹亮的嗓音已經吼得連麵攤裡亦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拿錢回來付面錢了!」
他張眸,看見李梅秀跑得好急,繡鞋和裙襦下濕得徹底,她掌裡攢緊從歐陽妅意手中借來的碎銀,高高在半空中揮揚,她雙頰凍得火紅,唇卻是發白的,但眸子好亮,嚷嚷時,許多白霧從她嘴裡呵出,她太專心在揮手,忘掉腳下踩的是滑溜厚雪,一踉蹌,她跌個四平,螓首正面半埋進積雪裡,隨即又從雪地裡爬起來,臉上與髮鬢沾上雪塊也沒空拂去,繼續精神亢奮地跑往麵攤方向,跑往……他的方向。
他無法眨眼,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
空敞冷清的大街,只有她一個人在奔馳。
他分不出她是在現實中飛奔而來,或是同時存在於兒時的夢境。
「喏!這樣夠不夠?」李梅秀手裡握得暖熱的碎銀遞給麵攤老闆。
「夠了。」麵攤老闆收下碎銀,找她幾個銅板。
李梅秀轉回公孫謙落坐的小桌,發覺他一直盯著她,桌上那碗她替他點的熱羹湯絲毫未動。
「是不是老闆對你說了沒錢還敢上門吃麵這類渾話?你怎麼一口湯都沒喝?」她猜測,邊瞪麵攤老闆一眼。
「我才沒有。」麵攤老闆一邊攪和一鍋熱湯,一邊否認。「他從你跑掉之後就一直那副德行,我送羹湯過去時,他連瞧也沒瞧我一眼。」少誣賴他。
李梅秀不再理會麵攤老闆,咚咚地跑近公孫謙,蹲在他面前,被冷風僵得冰冰的小手,疊在他左手背上,在他的注視下,咧開笑容。
「我把面錢付清了,我們可以一塊兒回家了。」她來接他了,用最短的時間,不讓他久等。
失去溫度的掌心,卻熨燙著他,像塊煨暖暖的炭。
他抬起手,拂去她鬢邊霜雪,她連髮梢都是冷的,可笑容溫暖、目光溫暖、眼神溫暖。
他左手輕翻,將覆在手背上的小掌握在自己掌心,用自身體溫煨暖她,另手端起尚溫著的羹湯湯碗,遞到她唇邊,要她先喝一口祛寒。
熱羹湯滑入咽喉的感覺好舒服,讓她此時僅存的寒意也消失殆盡,可最暖的,不是嚥下胃裡的羹湯,而是他緊握住她的手,暖意,從十指交握間,傳遞過來。
她渾噩地任他餵她喝完整碗的羹湯,整個胃裡全都熱乎乎,若不是衣裳因為方纔那一跤而沾了雪水的濕冷,她幾乎全身就會發燙起來。
「走吧,我們回家去。」公孫謙淡淡笑道。
「好,回家去。」她點頭。
有人來接他了……
在他等待那麼多年之後,第一次,有人帶著迫切和欣喜,跑得那般急、跌得那般重,在冰天雪地裡,來回奔波,只為了要接他回去。
他必須用力地深深呼吸,才能壓抑胸口幾乎要澎湃滿溢出來的激動。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許握痛她的手,不許嚇壞她……
小窗欞後頭的小男孩,等待了足足二十個年頭,在今天,終於有人陪著他,一塊兒回家……
第6章
嘴裡的黑糖薑汁,甜甜、熱熱、辣辣的滋味,教人嘗在口中,心情複雜無比。
薑汁濃嗆,竄進鼻腔。黑糖的甜,軟化了舌,但最讓李梅秀在意的,卻是端來黑糖薑汁給她的公孫謙。
他好怪。
不,用錯詞彙,應該這樣說——
他……好怪。
腦袋貧瘠的李梅秀找不到更合適的字眼形容。
他真的,好怪。
是她自作多情了嗎?誤將他的一舉一動全都放大再放大,他對她笑,她就以為他的目光深濃專注;他對她噓寒問暖,她就以為他待她關懷備至;他輕盆熱甜汁要她暖身,她就以為他待她是特別的……
她怎麼可以胡思亂想呢?
他對歐陽妅意也會笑呀,還會親暱拍拍她的螓首,兩人的好情誼,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後,公孫謙與歐陽妅意閒聊幾句完畢,他便會走回她李梅秀身邊,自然而然,扶著她的肩,用教她誤會的眼神,看她,對她淺笑,笑得她心裡小鹿狂暴亂竄,每一隻全用鹿角狠撞她的胸口。
他對歐陽妅意也會噓寒問暖,要歐陽妅意多穿衣,別著涼——叮囑完歐陽妅意,他會解下煨有他體溫的毛裘,罩在她李梅秀肩上,沒多說什麼要她多添衣的費話,他已經用實際行動在做。
他對歐陽妅意也沒有大小眼,對姑娘身體極有益處的黑糖薑汁,她有,歐陽妅意也有——唯一不同的是,他緊盯不喜愛姜味的她擰鼻把滿滿一盅喝完之後,他會多給她一塊糖,去除嘴裡可怕姜味,再附加一記誇讚她好乖的微笑,當成獎賞。
她真的會會錯意,自以為自己在他眼中好特殊,不同於歐陽妅意或嚴盡歡或小婢春兒憐兒喜兒蜜兒……
「原來你躲到這裡來了啦。謙哥在前頭找不人,一副很想拋下客人不管的模樣。」端著一盅黑糖薑汁的歐陽妅意,從當鋪大廳晃到後堂偷懶摸魚,繞過花圃之際,瞟見蹲蜷在石凳旁發呆的李梅秀。
「唉……」李梅秀的回答,是一聲歎氣。
「怎麼啦?和謙哥吵嘴了?」歐陽妅意嗅到有好玩的味兒,隨著李梅秀一塊兒蹲下,進行女性密談時間。
李梅秀搖搖頭,碗裡的薑汁跟著搖晃得厲害。
「你的表情不太像吵架吵輸,倒像……很苦惱著什麼。說來聽聽吧。」趁她歐陽大姑娘目前有空閒和好心情聽她吠幾句,要把握機會聽。
「唉……」又是歎息。
「愛?」歐陽妅意故意誤解她的吁歎,老江湖似地點頭:「原來是愛呀。這有啥好苦惱的呀,全當鋪裡有誰不知道你愛謙哥,老早就不是秘密啦。」老套到當鋪裡都沒有人再拿公孫謙和李梅秀的事情說嘴,在眾人眼中,這一對,算是老夫老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