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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決明

  「對嘛,我也覺得自己不胖,你抱抱看就知道了嘛。」她跳進李梅秀臂彎間,要讓李梅秀掂掂她的體重,誰知她一跳上去,李梅秀根本支撐不住——別說是一個尋常七歲孩子已經相當有重量,更遑論是等同兩個大孩子同時撲上來的小胖妞。

  「唔——」嬌小的李梅秀踉蹌,眼看就要滑坐在地,身上無比沉重的小胖妞重量驀然消失,小胖妞飛在半空中——不,不是飛,她被人拎高高的,從李梅秀身上離開。

  「你想壓壞她嗎?」公孫謙單手抱高小胖妞,另一隻手牽起李梅秀。

  「謙叔。」小胖妞乖乖叫人。

  「外頭這麼冷,你們一大一小在這兒逗留,不怕著涼?」

  「謙叔,嬸嬸說你抱起來沒有我舒服哦!」小胖妞獻寶似的說完,拍拍公孫謙的胸口:「一定是謙叔太瘦了啦,都不多吃點飯!」

  童言無忌,一說出口就教李梅秀想在雪地裡挖個洞,把小胖妞給埋進去!

  「哦?她這麼說?」公孫謙淡淡揚眉,覷往李梅秀,前者神態趣然,後者則是火紅了臉,趕忙壓低頭,不敢與他平視。

  他不記得她抱過他,何以會有他抱起來沒有小胖妞舒服的評語流傳?

  「嬸嬸喜歡抱起來軟呼呼的身體啦,謙叔不合格。」小胖妞咯咯直笑。

  「原來她嫌棄我的身材。」

  「我哪有?!我又……沒有。」李梅秀嚷著要辯駁,一抬眸,與他四目交接,見他眸光促狹,一股熱氣竄上腦門,辣紅她的面頰。

  遠遠傳來賬房妻子尋找寶貝女兒的聲音,大嗓門讓三人皆聽得仔細。

  「娘又在找我了……一直關在房裡,都逼人家要讀書……」小胖妞低聲埋怨。孩子貪玩,坐不住,一碰到書,眼皮就重。

  「有書讀多好,謙叔以前小時候,想讀書卻沒辦法讀,你這般幸運,還不珍惜。」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忘掉謙叔也愛說大道理,被他逮到,就得聽他數落。雖然謙叔不會像爹大吼大叫,嗓音好聽極了,可她就是不愛聽這些嘛。小小身子掙著扭著,從公孫謙臂彎間要離開。

  「我得快些回去,謙叔,放人家下來啦,人家會乖乖讀書的……」後頭那句,說得很敷衍,視線還趕快心虛飄開,擺明就是說說罷了。

  「不許說謊。」公孫謙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

  小胖妞好歹與公孫謙熟識七年,公孫謙的固執個性,年紀尚輕的她也很明瞭,敢騙謙叔的下場好慘。

  「人家真的會乖乖回去讀書啦……」這回的保證,真誠了許多許多,幾乎不難想像這小娃兒一回房,馬上就會埋首書冊間,立志成為南城頭一個女狀元。

  「這才乖。」公孫謙放下小胖妞,任她抱緊球,蹣跚地踩著濕濕滑滑的雪地,往賬房一家居住的房舍回去。

  目送金襖小身影消失於轉角,公孫謙掌間仍握著李梅秀有些冰冷的小手沒放,她以為他是好意將她從雪地上扶起而已,應該在她站穩腳步之後就會放開她,但他沒有,自然而然地牽起她,走回長廊,避開正緩緩飄下的細雪花。

  李梅秀不確定他來了多久,聽見她與小胖妞的對話多少,或許有七成,也可能有三成,說不定只有一成,無論是哪一種,他絕對都聽見她對小胖妞說的那句善意謊言。

  我只要再聽見你撒一次謊,無論是對誰,我都不會再出手護你,任何的後果你自己承擔,那時,別怨我冷眼旁觀。

  他的告誡,她天天念、夜夜背,倒著復誦也快不成問題,她總是提醒自己,他已經亮出他的底限,說得清楚明白,若是她踩到他的底限,下場無須他再贅述,她才不要得到他的冷眼旁觀,於是,她趕快替自己先辯解。

  「我沒有說謊哦!她真的不胖,她骨架大而已!」所以不可以當她在說謊騙小孩!雖然她的確是心存善意地欺騙球球,不忍看孩子流露失望表情。

  「我有說什麼嗎?」他淡淡反問她,伸手拂去她髮梢雪花。

  「還沒有……」她就是怕他會說些什麼呀!

  「你對球球說的那句『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不算謊言,那麼,你同她埋怨我抱起來不舒服的那一句呢?」

  「我才沒有埋怨……我又沒有抱過你,怎會知道你抱起來……舒不舒服?只是球球圓圓軟軟的,想也知道抱她比較舒服嘛。」李梅秀近來太習慣不扯謊,他有問,她必答,以前老是先想著如何說謊的個性,收斂不少。

  她發現,說實話並不是多困難的事嘛。

  「我沒有你想像中的瘦。」

  咦?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想澄清他抱起來沒有她以為的不舒服嗎?或是在鼓勵她該親手試試抱他的觸感?

  李梅秀還沒想通,公孫謙已經掛起一抹淡笑,穿越長廊,往暖烘烘的小廳繼續走。

  手,還是交纏牽著的。

  此情此景,使得兩人回想起當日在麵攤吃完了面,卻發覺彼此身上都沒帶銀兩的窘局——

  那天,也在飄著雪。

  「不過是兩碗湯麵,才幾文錢,你們兩個也付不出來?虧你們一身少爺小姐的高價華裳,來騙吃騙喝的哦?!」麵攤老闆一臉鄙夷,雙臂抱胸,右腳不停地在攤位地板上啪啪跺著,他見多了吃霸王餐的傢伙,還沒人像他們,穿得體面,只點兩碗湯麵,吃完卻摸不出半文結賬。

  「我以為你身上會帶很多錢。」李梅秀挨近公孫謙,悄聲問道。他的衣著、他的風雅,任誰來看都會認為他像個隨便一掏就有一捆銀票的富公子。

  「我沒有錢。」公孫謙兩袖清風。「應該這麼說吧——我一直沒有賺過錢。」

  「怎麼可能?你是嚴家當鋪首席鑒師,一個月沒有一千兩也得給你五百兩才聘任得起你吧?」她眸子瞠圓圓的,聽見好吃驚之事,以為他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說笑。

  「我是流當品,並非當鋪重金禮聘的鑒師,當鋪供吃供喝供用,讓我衣食無缺。」他所賺的每一分錢,全屬當鋪所有。

  「這是剝削!」她替他感到不平,氣呼呼地直跳腳:「你幫嚴盡歡賺進的銀兩,早就超過你的典當費吧?!她怎麼可以還這樣欺負人——」

  「喂喂喂,你們閒聊起來了呀?」麵攤老闆很不滿受人忽視:「現在是怎樣?面錢是付或不付?還是要直接跟我一塊兒上官府去?」

  李梅秀雖是麵攤熟客,她與小老闆見過幾次面,卻沒有交談過……真糟糕,若是老老闆在場,她還能攀攀交情,問看看能否賒欠面錢,下回再一併給。

  「面錢我們當然付,但得先回府去取,可否請老闆通融,我們會快去快回,絕不食言。」公孫謙說得相當誠心誠意。

  「不成不成,你們跑了哪還會回來,又不是傻子。回府拿錢可以,你們兩人挑一個回去,另一個得留下來抵押。」麵攤老闆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我回去好了!我可以用跑的!」李梅秀立即攬下最耗費體力的重則大任,這兒離當鋪有三條長街,回到鋪裡更得做好讓歐陽妅意哈哈取笑的準備,她自小被人追著跑,已經相當有心得,她還會抄近路,拐進別人家的前廳後堂,加上她臉皮厚,被當鋪眾人笑也無妨,但公孫謙不行,她才不讓他做這些事。「你在這裡等我,我馬上回來!」

  她向公孫謙保證,並且向麵攤老闆再點一碗熱羹湯要給公孫謙。

  「羹湯錢等會兒我連面錢一塊兒算給你。公孫先生,在你羹湯還沒喝完前,我就帶著銀兩回來贖你!」前一句,是對麵攤老闆擔保;後一句,是對公孫謙的承諾。話說完的同時,她轉身就跑,在應該要小心行走的濕滑雪地上跑得飛快,連灰色棉襖的繫繩都來不及綁好,只見迎著風的小身影,散開的棉襖啪啪翻掀。

  公孫謙半個字都來不及說,李梅秀消失在街角。

  你在這裡等娘,娘馬上回來接你。

  相似的承諾,有人曾在他耳邊,帶著哽咽,呢喃重複。

  好孩子,你要乖,別吵別鬧,靜靜等著爹娘,好嗎?

  好。

  他乖。

  他沒吵沒鬧。

  他靜靜等著爹娘回來接他。

  透過當鋪小房間的那扇小窗,望向川流不息的街,來來去去的面孔好多,獨獨缺少了慈祥的娘親惡漢憨實的爹親。

  那天,也飄著些許的白雪,他身上那件綴滿補丁的厚襖,是昨天夜裡,娘坐在微燭前,一針一線為他將哥哥的舊衣改妥補牢,要讓他御寒過冬,今早爹娘要牽他出門時,娘為他親手穿上,雖然冷風拂過,還是會教人自打哆嗦,但他已經心滿意足。

  他搓搓快凍僵的雙手,堅持不從灌進寒風的小窗旁離開,他相信,爹娘馬上就會回到這處古怪的鋪子,一右一左朝他伸來大大暖暖的手,牽起他,帶他回家。

  窗欞外,積起了厚厚的雪,比他一開始坐進小房間時高出好多,晌午時的微弱陽光早已完全沉沒於西方山巒後方,濃暗色的灰,籠罩天際,街道兩側的商家,逐漸燃起一盞又一盞的夜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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