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幼稚嗎?是,既無知又幼稚,可他真正想搶走的東西終究無法到手。
他要什麼?要父皇的疼愛與看重。
但他得不到,因為那個謠言,讓父王疑心他不是皇家血脈。至於是謠言或真相,沒有人知道,他只知道,那始終是他奪位最大的致命傷。
他要什麼?要蕭瑛的母妃。
他一樣得不到,因為賢妃死得太早,他得到權勢,她卻已經離開人世,他曾經在心底想過千次萬次,倘若上蒼給他機會,他願意將至高無上的位置為她雙手奉上,即使他會因此成為天下人的笑柄。
他拼了命爭取的,蕭瑛卻不費吹灰之力就擁有,這樣的兄弟,他豈能不怨不恨、不將他當成眼中釘?只是恨由心生,欲傷人,先傷己,他的心始終忿忿不平,多年怨恨,正是造成他失眠的主因。
五年不見,自己變成至高無上的皇帝,蕭瑛卻成了流連花叢的閒散王爺。
他以為自己早已狠狠將蕭瑛踩在腳底下,沒想到今日一見,那份自卑再度浮上心頭。
看著蕭瑛穿著一件天青色錦袍,腰間繫著琥珀玉帶,足下一雙青緞黑皮靴,服飾雖然貴重,卻不甚張揚,人才如玉、氣質出塵,豐偉俊朗,儼然是個氣度翩翩的佳公子,哪像自己,年方四十卻大腹便便、垂垂老矣。
「臣弟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蕭瑛伏地叩首。
「起來吧,都是兄弟,做啥行此大禮?」蕭栤微微一笑,話是這樣說,卻還是等蕭瑛行足了大禮才出聲,他伸手向蕭瑛。「過來,讓朕好好看看朕的六皇弟。」
想把他踩在腳底下的心思從沒間斷過,每每想蕭瑛空有才華卻一事無成,想他風流惡名在外,以至於官宦女子不願與之婚配,每個念頭都讓他感到滿足,可他……蕭栤看著他那張與賢妃相似的臉,微微的罪惡感升起。
他答應她的,曾經,他答應過她……
蕭瑛起身,眼底盈著淡淡淚痕,他向蕭栤靠近,一把握住他的手,眼底的孺慕之情盡現。
他的淚……是真心的嗎?儘管自己把他放逐到蜀地,儘管多年來不聞不問,他依然對自己這個兄長心存敬愛?他除了容貌,個性也像賢妃,不爭不搶,不忮不求?
五年了,自己在他身邊埋的人夠多,他不信如此聰明的人物,會連半分野心都沒有,然而,每個由探子傳來的訊息都讓他不得不信,蕭瑛並不如他所料的野心勃勃。
蕭瑛的淚水讓蕭栤想起當年,那時蕭瑛才五歲,他已經二十三,他想見賢妃,但成年的王爺必須在宮外建府,往來後宮需要借口,因此蕭瑛成了最佳理由。
他疼愛蕭瑛,教導他讀書寫字,而賢妃在一旁做針黹,偶爾抬眼對他們笑著,融洽的氣氛、淡淡的幸福感覺,他恍惚中有種錯覺——夫妻、孩子,他們三個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蕭瑛總是纏著他,而他看著蕭瑛的眼光永遠複雜,說不清心中的矛盾衝突,對他,既是妒嫉,也有疼惜。
他緩緩吐氣,或許……是該放下了,為了賢妃,也為了自己。
「六皇弟,這些年苦了你了。」看著蕭瑛酷似賢妃的眼睛,他拉起一絲笑意。
「臣弟不苦,這些年皇上的厚待,讓臣弟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母妃天上有知,定會替臣弟感激皇上。」
蕭瑛的話勾起蕭栤的心思。是嗎?她會感激他嗎?
賢妃在臨死前,緊握他的手,求他周全蕭瑛的性命,她說:「不願瑛兒心存大志,只求他平安幸福,倘若你肯顧慮我們之間的一點情誼,請讓瑛兒活下來,讓他遠離京城。
她說,整個後宮,她只信他,所有人都說他是嗜血凶殘的屠夫,只有她,她相信他是好人,所以托付、所以安心。
她死去那夜,他潛入後宮,打開覆在她臉上的綢緞,看著她安詳的臉龐,她不是死了,是睡了,只不過睡得深沉,不願意再醒,他把自己的貼身玉珮繫在她頸間,告訴她,來生,他們定要再見。
唉,蕭栤歎息。「這是朕答應賢妃的,保你一世榮華富貴。今日再見臣弟,心中感觸甚深。」
這話讓蕭瑛無從應答,他望著蕭栤的眼神裡唯有感激。
「皇弟風華正茂,不像朕……」他看一眼滿佈斑紋的手背和癡肥的腰圍,歎氣道:「朕已是老病身。」
「皇上千萬別這麼想,如今皇上為國事操勞過度,身子才略感不適,待太醫悉心診治、好好調養,皇上正值壯年,定能再開疆拓土、帶領祈鳳皇朝數十載。」
他嘴裡這樣說的同時,心底卻想,這個身著龍袍、神色枯槁的老者,與記憶中正值盛年、意氣風發的皇帝已判若兩人。
好話人人愛,尤其是從蕭瑛嘴裡說出來,更具說服力,蕭栤笑開,指了指座椅,讓蕭瑛坐下。
第三章 帝心(2)
「說到國事,皇弟可知道蜀州邑縣,幾個月前朝廷派了名文官到那裡當縣官。」
「皇上所講的是不是宮節?」
「你也知道他?可見得不是個普通人物。」
「這回水患防災,他盡心盡力,做得不錯,聽說每年水災,必定首當其衝的邑縣,今年竟無百姓傷亡,足見此人有心表現。臣弟進了京城後,在酒館茶肆裡又聽見他的名字,這才曉得說書人到處講著他斷案神法,把他誇成天上文曲星了。」
「他果真這麼厲害?」
「臣弟覺得他確是個認真清廉的好官,只不過他斷案有那麼神嗎?」他偏過頭想想,回答,「是說書人誇大不實。」
「為什麼旁人不挑,說書人偏偏挑上宮節?」他灼灼目光望向蕭瑛。
他蹙眉細思,半晌後才遲疑道:「這回進京,除宮節是邑縣縣官,臣弟多了兩分注意之外,半路上還聽見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皇上打算重開秋闈。」
「沒錯。」
「為什麼?」
「這幾年朝廷被武官所霸,氣勢越來越盛,結黨營私、黨同伐異,勢力盤根錯結,朕該花點精神好好整頓。」
「可他們都是皇上當年軍中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弟兄啊。」蕭瑛驚呼出聲,好像這消息是他第一次聽見。
「皇弟,你這般重感情可不行吶。」蕭瑛的反應看得蕭栤滿意極了,可他卻故做歎息。
蕭栤目光望向蕭瑛,心想,可惜了他滿腹才華、反應靈敏,自己不過略加提點,蕭瑛便能將秋闈與宮節之事聯想起來,偏偏輸在重感情,這種人注定無法成為帝君,只能當輔國之臣。
這樣最好,那麼他再不必防他,防得如此謹慎,因他實在不足為懼。
蕭栤的眼光,蕭瑛懂,他這隻狐狸看人是看進骨子裡去了。
沒錯,防他做啥呢?聰明的話,他該信任他、重用他,興許他還能替他在死前博得一個賢君明帝的好名聲。
「所以宮節只是個開頭,皇上想提拔更多的文人好制衡武官?」蕭瑛追問。
「這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近來不知誰在挑撥,民間文人竟敢寫文批判朝政,說朝廷重武輕文,以至於朝綱不振、民生不濟,那背後挑撥之人定以為朕會為此大興文字獄,可偏偏朕不遂其意,決定重開科考、拔擢有志之士,給那些讀書人一點甜頭吃。瞧,消息傳下去不過月餘,已經開始有人著書,說朕是個願聽民情的好皇帝了。」
得罪武官,真刀實槍易躲,得罪文人,口誅筆伐殺傷力極大,兩害相權取其輕,何況這些年跟著他,滿朝武官也該吃飽喝足,該準備把吞過頭的給吐出來了。
蕭瑛面上滿是崇拜與同意,可心底卻冷笑幾聲,或許那個「背後操弄者」要的正是他得罪滿朝武官呢,畢竟,再怎樣整頓,軍權終究是握在武官手裡,教武官寒了心,叛變並非不可能的事。
只不過他仍舊錯估了蕭栤,沒想到他動作那麼快,從重開科考到提拔文臣,再到制衡武官,他本預估至少得花一、兩年時間,沒想到他三頭並行,強力扭轉朝廷風向,那麼他似乎也該加快腳步,搶在前頭,許武官一個未來願景。
蕭瑛「心悅臣服」地拱手一揖。
「皇上好謀略,如此一來,既可以維持朝堂平衡,又可以讓百姓感激皇上體察民意。」
「沒錯,就讓宮節打頭陣,反正他無父兄、背後無勢力,操控不難,皇弟你來當朕第二個拔擢的文臣如何?朕下旨封你為尚書,從此往後,留在御書房伺候。」
蕭瑛乍聽,明明心喜,卻露出一臉惶恐,連忙伏身跪地。
「懇請皇上收回成命,臣弟游手好閒多年,那些治國方略、經史子集全拋諸腦後,做不來尚書的。」
「做不來就慢慢學,難道你以為朕是在同你商量?不,朕是在下聖旨,君無戲言,不管做得怎樣,有朕擔著,誰敢對你多說什麼?!」
蕭瑛愁眉苦臉的望向皇上,一臉有話想說卻不敢多言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