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人——」罪惡感湧上,她忍不住抱怨:「真的很難相處耶,我真不知道該讓你醒著好還是睡著好?」雁西捧著腦袋,萬分苦惱不已。
忽然想起,是誰說的,人與人之間的往來盈虧,怎麼算也算不準?
她在心頭反覆盤算計量,漸漸懷疑,自己簽下的這份合約,是否根本就是一項蝕本差事?
攤開在床上的行李箱很快便被衣物和日用品填滿。雁西動作俐落,只攜帶必要的物品,偏頭想了想,忙從置物櫃將一袋備妥的東西取出,塞進行李箱蓋的網袋中;但內容物太擁擠,試了兩次行李箱蓋都無法順利闔上,在一旁觀看良久的妹妹雁南發現到異樣,歎口氣,走過去阻止雁西以土法捶打箱蓋。
「夾到東西了,當然闔不攏啊。」雁南掀開箱蓋,取出禍端——一根粗麻繩。「咦?你帶上這東西做什麼?」張大眼露出狐疑。
「沒事。」雁西不動聲色將麻繩重新捆卷,放回網袋,一邊解釋:「這次我的工作地點在郊區,屋主有個院子,有個花架鬆了,我順便帶根繩子暫時替他固定花架,免得倒下來。」
行李箱順利扣上鎖,雁西把箱子豎直落地,握往拉桿,一切就緒了,再回頭賞析名畫般看著妹妹,看上幾眼;雁西和母親的心情一樣,得到了長足的安慰。
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手足至親的關係通常缺乏神秘感和想像空間,但妹妹雁南不同,總令人看不厭倦,每增一歲,在她身上總找得到驚艷的變化。她面容極為巧致,自小即溫順討喜,隨著時光演進,逐漸蘊養出一股少女少有的靈氣。這對某些尊貴的家庭而言算不上驚喜,但對於在市場街開設家庭髮廊,極盡所能供養一個家的單親母而言,雁南是上天給予母親的出人意表的慰藉。為了搭配得上她的脫俗容顏和傑出的學業表現,母親不惜用上了上等家庭的規格養育雁南,一路念上昂貴的私立學校,讓雁南談吐行止越發添上不少貴氣;而雁南以她的秀外慧中證明了母親的眼光,她將是這個家的榮耀。
身為姊姊的雁西從不吃味,並非她傻憨或大方,而是有足夠的自知之明,某些特殊待遇不適合資質普通的她,不須要向辛苦半生的母親刻意索求。
雁西的模樣和手足並非完全不相像;事實上,外人瞧一眼便能輕易辨識她倆是手足關係;但造物主有雙神奇的手,衪將相似的五官加以重新排列組合後,雁西隨即少了幾許靈秀,多了幾分敦厚。
雁南挑食,身材纖巧,不喜勞動;雁西則對食物來者不拒,加以長年分擔家務,體態較為健美。認真說來,是性格和際遇讓她們的模樣朝不同方向蛻變。
「這個工作沒問題嗎?」雁南走向前,溫柔地替姊姊將散亂的髮絲撥往耳後。「我不懂,這種類似管家的工作適合你嗎?」
「做了才知道適不適合啊,別擔心。」雁西笑,又忙不迭吩咐:「這段時間你自己在家要多小心,記得準時吃飯,冰箱裡有我包的餃子,都分類好了。這星期找一天去看媽,唔,還有,畢業典禮那天我一定會到,替你慶祝。」
雁南頷首答應,臉上卻掛著心事,她略有為難地提及:「姊,我們是不是該好好談一談出國的事,我也不是非得出去念研究所不可——」
「都準備好了。」雁西做個制止的手勢,「相信我,都準備好了。媽一向謹慎周到,這部分不用懷疑,那件事不會有任何影響的;不過,別在媽面前提到錢的事,讓她不好受。」
她堅定地看著雁南,她相信堅定的注視可以成功地傳達心念。
雁南果然妥協地笑了,轉移話題問道:「你才進門沒多久,馬上就要回去工作?」
雁西瞄了一眼壁鐘,估量道:「我還有一點時間,我會先到市場買點菜,再繞去咖啡館坐坐。」
「你還去咖啡館?」雁南低呼,不以為然地搖頭反對,「不會有用的,你在浪費時間,那位湯先生看起來挺難動搖的,何必去碰釘子?」
「不要緊,我做我該做的,反正光顧那裡花不了多少錢,而且他煮的咖啡其實挺不賴的。」她持平而論。
拖拉著行李箱往家門前進,在滾輪轆轆聲中,雁西感到了一絲疲憊。
沒有人知道,她熬過了多少輾轉難眠的夜才能心平氣和地說出這番論調,並且逐漸逼使自己相信,堅持必然能使鐵樹開花結果。
堅持,不過是她年輕的人生僅有的籌碼。
第2章(1)
范君易是清醒的。
他確知這一點。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睜眼形同昏聵,行路如在夢遊;可這一次不同,他彷彿躺在寂靜的深海一隅,徹底酣眠了一頓,把體內積存的酒精一點一滴蒸散了,像過了一世紀,他終於甦醒。
沒有宿醉的頭痛,也沒有顛倒扭曲的視界,頭頂上方那盞亮燦燦的水晶燈串正照耀著他,他能辨認出那是客廳上方的天花板景致,他甚至嗔聞到食物正在烹煮的香郁氣味,引逗著他的空腹作出反應;只是,為何他的手腳無法跟隨意志動彈?莫非身體不堪他長期苛待,終於出了狀況?
他試著挺直頸項,撐起上半身,朝前方直視,再往左右張望、下方探看,驟然目睹的異象讓他頓時傻眼,不禁懷疑自己的腦袋根本還泡在酒缸裡。
他竟是坐在一張籐椅上,被綁縛住了,四肢分別被粗麻繩牢牢固定在扶手和椅腳上,綁縛他的人還貼心地在腰後和臀下適切地塞了數個軟墊,避免坐臥過久而肌肉僵硬。
怎麼回事?有人在他的私人宅邸綁架了他?為什麼?
實在大惑不解,范君易一面尋思,一面扭動手腕腳踝,繩索摩擦皮膚的真切感不容質疑,仔細觀察,纏繞的方式並不專業,繞出了一隻厚厚的甜甜圈,且未留旋轉空隙,使下狠勁打了死結,難以蠻力掙脫。
他張口騰清喉嚨,嘗試發聲叫喊,因久未使用,只擠出粗啞難辨的喉音。
再揚聲喊一次,嗓音擴展開了,卻不聞動靜。隔了一分鐘左右,他聽見了清脆的踱步聲,從廚房的位置起始,慢慢朝他的所在地移動。
循聲望去,一名鬈發如瀑的年輕女子手持托盤,從容走近他;她彎腰將托盤小心放在茶几上,然後站定,張大一雙圓眼俯望著他。
一對上眼,范君易狠狠嚇了一跳,上方那張熟悉得令他心悸的容顏,就這樣清晰呈現,真實不虛。他屈起拇指掐進掌心,痛感立生,說明女子並非他無中生有的幻影。但理智告訴他絕無可能,失去的不可能復返,他深層的痛苦起因於太清楚這一點,不酩酊大醉,無從解憂。
女子殷切觀察他的氣色,忽然問:「你醒啦?腦袋還疼嗎?」她指了指他的後腦杓。
且慢,女子一出聲,清朗直率的聲嗓迥異於記憶中的細嫩嬌柔,且她一動作,微細的肢體語言並不符合印象;再一瞧,女子五官雖神似伊人,但仔細端詳,每個細部就有了些微差異,輪廓重迭了約莫八成;再往下一掃,顯而易見的區分就出現了。女子身著合身柔軟的棉質上衣,突顯出豐滿秀挺的上圍,而伊人纖瘦單薄,終究不是同一個人啊。
范君易心裡有了底,整個容色冰冷下來。「你是誰?在我家做什麼?」
女子並未回答,仍然很認真地在審察他的狀況,還在他周邊繞行了一圈,站定後,伸手摸索按壓他的後腦杓,問:「這裡疼嗎?」
一股輕微鈍痛果真隨之出現,他怒甩頭,「別碰!你到底做了什麼?」
女子「啊」了一聲,微露歉疚,「真對不起,第二次砸你時我沒能拿捏力道,可能重了點,不過真沒辦法,我有事得出門一趟,你得躺久一點。」
「第二次?」范君易呆了呆,這女人果然是宵小之徒,竟侵門踏戶對他施暴,可惜了那副端正模樣,想必是被奸人慫恿,擔任共犯。
念頭一起,他警覺地豎耳張目,環視四周。
這小區防衛竟如此鬆懈,任憑陌生人進出他的屋簷下而不盤查,他當初反對在郊區置產不是沒有原因的。
「唔,」女子點頭,「你以前一定身強體壯,酒喝得這麼厲害,挨第一下躺了二十分鐘就醒了,我拿你沒辦法,只好再讓你受疼一下。怎麼樣?還疼嗎?如果疼的話,我買了止痛藥,可以讓你服用。」
越聽越驚異。這女子為何能淡定若此地形容犯行?范君易沉聲道:「你想要什麼?」
「啊?」
「你想要什麼?這裡剛裝潢好不久,沒放什麼貴重物品,我的皮夾裡也沒習慣放太多現鈔,你們如果要大量現金,就得拿我的提款卡到銀行提領,我可以告訴你密碼。我雖然目睹了你的相貌,但只要你們肯放了我,我不會報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