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凝神聽完,大致理解了范君易的意思,尷尬地眨了眨眼,搖頭,「噢,你弄錯了,我不是壞人吶,而且也沒有「你們」,就我一個人。」
「……哦?不是壞人?那我坐在這張椅子上是作夢嗎?」
「不是說過了麼?我拿你沒辦法,你要是肯好好聽我說話,就不用這樣了。」女子解釋完,隨手執起托盤上的一杯茶,遞到范君易唇畔,「喝下去吧。這茶醒酒又養肝,對身體有好處。」
藥茶香隨著熱氣竄進范君易鼻孔,他雖口乾舌燥,然而滿腹疑雲讓他不敢輕舉妄動,淨是瞪著女子不動。
「喝下去就放了你。」女子看出他的心思,提出條件。
沒有選擇餘地,范君易繃著臉,就著杯緣一口一口喝下;茶液清香的甘甜潤澤過他灼熱的口腔和喉頭,如同久旱逢甘霖,他未停歇,喝到一滴不留。
「還想要麼?」女子問。
得不到響應,女子主動將空杯斟滿,雙手捧著杯身讓他順利喝完。
「比酒好喝多了吧?」女子滿意地笑。
「可以放開我了嗎?」范君易提醒她。
「好啊,不過要再等一下。」
女子轉身離開,消失了一會。不久,她提著一個工具包模樣的東西出現,解開暗扣,取出一件皮製小包,迅速展開,小包隨即呈矩形攤平在茶几上,上面依序陳列了各式各樣的金屬工具,計有數把專業剪刀、剃刀、推刀、奇形怪狀的髮梳、髮夾、毛刷……
范君易見狀,又是一陣駭異,他不明所以地瞪著女子,「你又想做什麼?」
「替你整理一下。聽說你頂著這副造型很久了,再下去要變成街友了。」
她取出折迭細小的塑料罩袍,用力一甩呈斗蓬狀攤開,不由分說朝范君易身上覆蓋,在頸項上繫個活結固定。
「我沒有同意你在我身上動手腳,不許碰我一根頭髮!」范君易感到說不出的荒謬,兩眼似要噴出怒火,厲聲喝止。
「我也沒有同意你對我動手動腳,你還不是做了。」她淡淡瞟了男人一眼,旋即又消失了。這次是朝不同方向,她到浴室弄了條熱毛巾,折成條狀,覆在他鬍鬚茂密生長的部位,女子顯然懂得先以蒸氣軟化胡根。
「我根本不認識你,何時對你動手動腳了?」濕熱的毛巾覆在臉上,一陣舒坦,范君易放棄掙扎,針對女子的語病詰問。
「忘了嗎?」女子咬著唇若有所思,面頰浮現一抹淺紅,「忘了也好,有些事的確不該記得太清楚。」
「你到底是誰?」聽得一頭霧水,再度追問。
女子繼續從工具包取出刮鬍膏,利落地在男人兩側面腮塗抹。
「你希望我是誰我就是誰。」女子答非所問,從茶几上選了一把嶄新的刮鬍刀,傾著腰,扶著男人的下巴,左右測量下刀角度,再仔細順著毛髮刮除。
女子的答案乍聽鬧著玩,卻又似曾聽聞,只是范君易一時想不起來。情況不明,女子分明在耍著他玩,想想又動了肝火,反唇道:「你希望我希望你是誰?」
「都可以,我沒有意見,方佳年你覺得怎樣?」
渾身一凜,范君易久久無法作聲。
無言中,女子嫻熟地為他刮完落腮鬍,拭淨泡沬,抹上須後水,「很抱歉,我喜歡柑橘香味的,如果你不習慣,我可以替你換別種。」
「……你認識佳年?」
「不認識。不過我知道她在你心中佔了很重要的位置。」
范君易一聽,失去耐性,「別在我面前故弄玄虛,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女子靜靜看著他。「我是來這裡工作的。」
「我不記得曾僱請你上門。」
「是范老太太。」
「……我奶奶?」范君易依稀記得老太太的助手劉小姐上門照看過他幾次,清醒時他數度下逐客令,讓劉小姐尷尬萬分,難道老太太因此換了個人?
女子不再應聲,轉身抽出一把剪刀和一把扁梳,環視一遍眼前毛髮蓬亂的男性頭顱,稍加思索,以長夾固定住表層頭髮,開始進行剪髮行動。
因為近在咫尺,女子身上獨有的氣息逼進范君易鼻腔,那不是他熟悉的體香,女子真真切切是另一個人。
絕望的事實引發胸腔一陣幾近痙攣的抽痛,范君易忍不住看向女子。
女子表情凝肅,雙目清亮,唇微張,像衛星一樣左右繞走,刀起發落,一絲不苟地逐層修剪,髮絲逐漸佈滿了罩袍、地板,范君易的耳根和頸部開始感到久違的涼意。
女子下手不見猶豫,分明是個熟手。她換了把電推剪,順著頭形曲線做細節的微調,扶正他的臉龐,左瞧右看,重複修剪,三番兩次後,終於定案。
她輕快地用毛刷清除發屑,不知不覺咧嘴笑了。
「太好了,還沒荒廢。」女子從工具包抓了一把圓鏡,正對著范君易,「瞧!清爽多了吧。」
鏡面映照出一張滿眼陰鬱的臉,但女子不介懷,她感到安慰,原本不修邊幅的男人頂著利落有型的短髮,露出光潔的下巴後,憔悴自動掃除了七分,五官也瞬間立體起來。
只瞥了兩秒,范君易興趣缺缺地別開臉,寒聲問:「我再問你一次,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拿開鏡面,如實答覆:「我叫馮雁西。」
范君易點點頭,「好,馮小姐,如果你玩夠了,可以麻煩你替我鬆綁,讓我上一下洗手間嗎?」
雁西略沉吟,道:「好,不過你得答應我,好好說話,不許再衝動喔?」
語氣帶著一種莫名的忌憚。
范君易不解其意,但不欲多言,只以眼神默許。
雁西不再討價還價,她執起剪刀,彎身蹲下,依序剪開四個部位的繩索,鬆開他的手腳。
獲得了自由,范君易轉動僵麻的關節,活動四肢,再慢動作撐起上身,確定不致暈眩,穩當地挺直背脊,站穩腳步。然後,他低頭拾起一根麻繩,在手上檢視了一會,看向雁西,微笑,「你膽子挺大的。」
「……」雁西乾笑,侷促不安地後退。
「你手藝挺好的,跟誰學的?」若無其事問。
「我母親。她是美發師。」
「她教得很好。」
雁西正要回以謙詞,只見范君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攫住她手腕,反轉背後,再以麻繩纏縛,還治其身。
「喂!你做什麼?!」雁西驚惶失色,拚命扭動腕臂,男人從背後輕鬆一推,她隨即仰跌在沙發上,歪倒不起。
「等你願意說實話了,我再放了你。」范君易順手撿起另一根繩子,捆綁雁西腳踝。
「喂——請你別這樣——」
情勢逆轉,雁西一時不知如何反應,范君易一徑面無表情,邁向通往寢室的樓梯口,一轉身不見人影。
她想起還在爐火上慢燉的那鍋五香牛肉,低呼:「哎呀,這下可好,他不會什麼也不管,讓它整鍋燒焦了吧?」
電話裡,范老太太的聲音冷淡而遙遠,面對范君易的質問,始終維持著從容不迫。「我剛說過了,馮小姐是替代劉小姐的家務助理,我並未指使她做任何事,你不需要懷疑,你爛醉如泥時也許行為不端,馮小姐才出此下策,何不檢討自己?」
「我不需要任何家務助理。」
「本來是不需要,但你好幾次太大意,讓煙蒂燒了地毯引起警報器大作,又不配合管委會做小區消毒,半夜還聽起搖滾樂讓鄰居無法安眠,上門規勸你不理不睞,主委下了最後通牒,再生事就要通知管區,你說你需不需要有人盯著?」
罪行被一一細數,范君易面不改色,一再重申:「我不需要。」
沉默一陣,范老太太道:「你自行決定吧。」
電話掛斷,他發怔一會,才起身取了換洗衣物,跨進浴室沖個澡,強力水柱衝去他肉體的層層疲憊,沖不去體內酒精的渴想,甚於飢餓感。
走出浴室,不假思索,他直接打開睡房一隅的迷你冰箱,欲拿取啤酒,乍一看,竟空無一物——內部層架上,原本排列齊全的各式罐裝瓶裝啤酒,全都消失了。
不可能。他最後的印象是三、四天前親自補了貨,為何一罐不留?
他轉往床頭櫃的兩格抽屜裡搜尋,一樣空空如也,連空瓶也付之闕如。
納悶不已,他轉身匆匆下樓,另覓儲酒地點,沙發上卻不見雁西身影,冷不防聽到從廚房發出金屬物墜地的匡當脆響,他拔腿奔進廚房,驚見雁西像只免子般跳躍前進,手腳被綁縛的她極盡所能移動,只是前進重心不穩,擦撞了中島料理台上的幾樣鍋具。
范君易扯住她臂膀,不悅道:「你想幹什麼?」
雁西翹起下巴指向爐台,「燉肉快燒焦了,我叫了你幾次都不應,想想你不會又喝掛了吧,只好自力救濟啊。」
范君易一聽,伸手關閉火源,冷睨著雁西,面有不豫。
他想了想,動手打開儲物櫃,開始翻找,找遍上下各層櫃,除了一瓶料理加鹽米酒,沒有任何酒類蹤跡,紅酒、威士忌、白蘭地,全不見蹤影。拉開左右冰箱門扇,仔細搜尋,連冷凍櫃也不放過,除了大量食材,果汁牛奶,不見任何瓶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