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要看委託人的個別要求或前提了。我們在擬合約前都會考量清楚各種可能性,一旦不符合期待,雙方都可以終止合約。對了,這位男方的親屬今天特別告知一條但書,還來不及寫上,請聽好——切勿假戲真做,否則終止付款。」
雁西想了想,覺得還算合理,隨即頷首同意。「所以,一開始,我要擔任的角色其實就是——」
「替身。」
雁西第二次踏進這個半山腰社區,已無心左顧右盼,四處窺奇了。
她大略掃視到庭院兩側小園子裡花開得很好,空氣中浮動著應時花香。她沿著中庭寬敞的石徑快步疾走,抵達社區盡頭倒數第二間的雙層樓房,便看見了上次見過一面、一臉嚴謹的中年女人已經在大門邊等候。
剛步上門前台階,女人停步,轉過頭,交給她一串鑰匙,「我得走了,鑰匙就暫時交給你保管,就按照約定,生活起居步上正軌是最基本的要求,請別再搞失聯了。他這兩天情況更糟了,我們不希望再有這種人為差錯,馮小姐辦得到嗎?」
女人面有譴責之色,雁西尷尬得臉一熱,接過鑰匙,不安地問:「您不一起留下嗎?」
「不了,我只是暫時借調這裡幫忙,我平時工作地點不在這裡。」
「請問您是——」
「我是老太太的私人助理,我姓劉,叫我劉小姐吧。」
劉小姐簡短介紹自己,聽口氣似乎還未婚,模樣一本正經,想必照料一名自我放逐的成年男子令她十分為難,急欲交班給雁西吧。
「進去吧,范先生人在客廳,麻煩你了。」劉小姐催促,還替她開了門。
門扇咿呀敞開,也許是心理作用,雁西不禁躡手躡腳,深怕驚擾屋裡人,但縱算有再多事前準備,心跳也不免亂了節奏。
站定後,她頭一抬,正好目睹客廳對角,男人隨性側臥在一張榻椅上,一手當枕,一手垂落在地,行止無狀。
雁西硬著頭皮靠近他,拖了張籐椅在他身邊坐下。
男人濃密的睫毛緊闔,兩側眼眶下沉澱著一片不健康的黯青,他的鼻息沉勻,顯然睡得相當熟;幾日不見,茂密的落腮鬍爬滿了男人的臉緣,越發頹唐了。
重點是酒氣;陳腐的和新鮮的酒氣交織在他四周,整個人如同從酒缸裡撈上來的一團浸泡後的料渣,毫無生氣。
往旁看去,榻椅旁的地板上矗立著一瓶半空的洋酒,不遠的茶几上放著一張餐盤,整齊鋪放著文風未動的一顆紅蘋果、兩片烤土司加火腿、一份荷包煎蛋和一杯鮮奶,可想而知是劉小姐提供的早餐遭到了漠視。
這個男人恐怕剛喝過酒,他好似離不開酒;陽光明媚,晨風送爽,他竟以酒佐餐,不,是以酒代餐。
「我知道你心裡過不去,可天底下過不去的人多得很,就像我,可我能天天爛醉如泥麼?」雁西歎口氣,小聲犯著嘀咕,「真不懂,非搞成這樣不可?」
發完牢騷,雁西托腮蹙眉,認真俯察男人,從頭至腳,設想幾回後,非常苦惱——她找不著可以下手的地方。男人太高大,憑她一己之力無論如何是扛不回二樓臥房的,況且,她實在沒有意願碰觸他,即使早已反覆做過心理建設,重生出勇氣,但思及第一次見面發生的意外,還是不免心驚膽戰。
暫且不管他吧,她先熟悉一下環境,待他甦醒再作打算。
念頭剛起,男人手掌莫名抽動一下;雁西嚇一跳,屏息以待。過了一會,男人陡地掀開眼睫,朝前直視。
雁西暗訝,揣想男人尚在夢寐中,不致於真的醒來。
但不,男人似乎真醒了,眼睛越張越大,直勾勾瞪著她不放,甚至抽出枕在頭顱下的手臂,撐起上半身,兩人呈面對面之勢。雁西無可迴避,只能認了,擠出不自在的招呼笑容。
「嗨!你醒啦?」她全身忍不住發怵。
「你食言了。」男人眸光如炬,異樣地閃耀著,「我醒來你就不見了。」
「我有事忙啊,現在不就來了?」邊說邊忍不住揪緊衣領。
「是嗎?」男人將信將疑,又看住雁西好半晌,動也不動。融合了責備、熱切、渴求的凝視前所未見,不到一分鐘,雁西終於承接不住,敗下陣來,低下臉致歉:「好吧,是我不好,我保證下次不會再犯了。」
「……」男人不語,伸出右掌,貼住她的頰,輕輕摩挲著。
雁西至為緊張,開始正襟危坐,兩手放在膝蓋上不敢妄動。男人忽然捧住她的臉,湊上前細聞、端詳,像是要確定眼前是否所謂伊人,手指用力一遍遍捺劃過她的頰肉、耳腮;她又癢又痛,左右轉動著臉,躲開他粗糙的指頭肆虐。
「一定是作夢,等我清醒了,你又消失了。」男人喃喃放開她,揉了揉眼窩,懷疑殘存的判斷力是否管用。瞇眼再看過去,女人果然還在,他決定相信自己的五感在酒精的浸潤下終於回饋了他,把思念的女人再度活靈活現送上門來。
男人低頭抓起地上的半瓶酒,旋開瓶蓋,仰頭對著嘴直灌。
雁西想也不想,立刻奪下他手上的酒瓶,喝叱:「不能再喝啦!」
男人沒料到幻影也會阻止自己喝酒,不可思議,愣了幾秒,竟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讓他添了幾分人味,他說:「不喝你就不見了……」
「不會的,我發誓。」她悄悄將酒瓶往沙發後藏起,「我就在這裡不走,等你下次醒來,我一樣在你身邊,請相信我。」
雁西滿臉認真,眼神誠摯,也不管男人的神智是否能如常運轉,她大著膽子將雙手伸至他眼前,取信於他,「看吧,我的手腳整齊,我有溫度,我可以和你對話,我是活生生的人啊!」
男人依言觸摸那雙手,不解道:「……為什麼要這麼說?你不是佳年,佳年不會再回來了。你是誰?」話到尾聲,已沉啞模糊,霎時的清醒讓男人神情轉為愁慘;他甩了甩頭,努力和自己的感覺對抗。
那掩不住的絕望令雁西微有動容,她繼續勸解:「只要你願意相信,我就是佳年;你不清醒過來,怎麼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你不想和我賭一把嗎?」
近不盈尺的距離,歷歷在現的面容和身影,男人被說服了,或者說,他被內心深處的渴望和血液裡的酒精說服了。現實總是催人老,糖衣毒藥起碼可以讓下一刻容易多了,而他不過是要安然度過太陽升起的每一朝,何必為難自己?
他彎起唇角笑了,握住雁西溫暖的雙手;她的手指細長堅韌,和男人記憶中的另一雙手觸感必然有所差異,但他顯然刻意忽略,緊緊扣住不放,表情是抉擇後的釋然。
這樣就好,雁西想,這樣就好,慢慢來,清醒是第一個步驟,她無法和神智不清的人對話;再來是平靜,男人必須平靜,一切才能順利進行。
她讓對方包覆住自己的雙手,漸漸緊縮成拳,有點疼,雁西忍耐著不作聲。
男人持續看著她,不說話,然後,再一次出乎雁西的預料,他猛烈一扯,將她環抱入懷。她全然沒有防備,直面撞擊男人的胸膛;幾秒的昏眩,回神後她已然躺倒在地毯上,男人全軀覆蓋上來,開始熱吻著她。她驚駭莫名,又被撲面酒氣薰得思考停頓,被迫進行著情人間的深度濕吻,直到一隻勁道十足的手扯開她的衣領,揉撫她的左胸,失序的腦袋終於在警鐘敲響後及時反應。
她騰出一手隔在兩人之間,抵禦住他的侵襲,匆促哄慰:「等一下,我們先說話好不好……我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你先讓我起來……你好重,我不能呼吸了……」
這些話並未收效,雁西在肢體搏扭間瞥見男人的神情,那是排除一切,陷溺在自我意識中的神情,彷彿藉著雁西進入他追尋的幻境,充耳不聞外界的干擾。
「佳年……你騙了我……」越來越過火的愛撫讓雁西不停受到驚嚇,惶恐中,她不禁自問,如果再讓事情重演一次,她還能自圓其說純屬意外,再若無其事地踏進這塊地方,繼續面對頻頻失控的男人嗎?
只一瞬,她有了答案,奮力掙脫出一隻手,朝身邊的茶几胡亂摸索,無可辨識,她構著了一個恰盈一握的硬物,舉高,極力拉開一個使力的間距,咬牙擊向男人的後腦杓。
立即見效,男人表情瞬間僵硬,動作停格,往一旁翻倒,再反射性抬頭掙扎了一下,呈大字躺平。
她呆若木雞地看了看手中果肉塌陷、汁液流淌的蘋果好半晌,察覺到不妥,慌張地俯身耳貼男人的左胸,幸好聽得見心臟微弱的跳動聲。
她坐直身子,長吁了口氣,抹了把額角滲出的冷汗,驚魂略定後,她偏頭察看失去意識的男人。
不過是一顆新鮮的紅蘋果,尺寸是大了點,男人果真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