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看看你。」
「是為了公司的事來的吧?」一語道破,范君易一點社交的餘地也不留。
張立行斂起笑意,搓了搓手,語重心長道:「聽好,我們是朋友兼夥伴,關係不比一般,我就有話直說了。你必須明白一件事,無論發生什麼事,地球仍在旋轉,所有人都得繼續走下去,這是改變不了的定律,你別以為——」
「我辭職。」范君易斷然接口,「就這樣吧,你找個人接替我,不必為難了。」
張立行至為駭異,「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公司還要運轉,你不須遷就我,時間也差不多了,我理解你的難處——」
「你若是理解就不致於輕易放棄,當初我們是怎樣努力過來的——」
「當初我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
這句話阻斷了張立行的勸解念頭,兩人面面相望,不再言語。
言語經常織就更高的圍籬,他們選擇了沉默。沉默也許會換來多一點諒解。
於此時刻,極不相襯地,一股撩人的炒菜香氣隨著氣流傳遞而上,源源不絕,在空間裡凝聚不散,聞香者幾乎可以猜測出炒鍋中的食材種類——蒜瓣、九層塔、醬油、肉絲……
已經晌午了,用餐時分,這樣的家常炊煮香氣再正常不過了。
張立行試圖為僵局解圍,他拍拍好友的肩,莞爾道:「那位能幹的馮小姐好像在準備午餐了,不介意留我吃頓飯吧?我們可以再多聊聊。」
范君易聞言,竟難得地笑了,他嘲諷意味十足道:「我不介意你留下來吃這頓飯。不過我勸你最好三思,她做的菜看起來和吃起來是不相干的兩回事,我怕你消受不起;況且,你以為連抽油煙機都會忘了使用的人廚藝能有多精辨?」
「啊?」
但話已說出口,不便收回;再說,張立行此行的目的非關美食。
今天破了例,像要證實自己所言不虛,不必雁西親自上樓通知,范君易主動下樓用餐。
第3章(2)
雁西為范君易做足了禮數,她自行多添了一道菜,備了三副碗筷,站在桌旁,等候兩人入座。張立行自是謙讓一番,三人各據一方用餐。
范君易始終未舉筷,亦未開口導引話題,他啜飲著雁西每天早晨為他沖泡的養肝茶,嘴角泛著意味不明的淺笑。
三菜一湯,食材均極家常,但色彩配置豐富、香氣怡人,色澤正確,張立行無法單憑肉眼判斷是否內藏玄機,身為稱職的客人,不表現出大快朵頤實為失禮。
他舉筷伸向第一道賞心悅目的什錦蔬菜,入口一嚼,菜汁即刻香甜滲頰,脆嫩爽口;再試一次,又嘗出不同妙處,無論是食材或炒燴功夫,毫無瑕疵。
他瞄了范君易一眼,大感費解。
或許是巧合,蔬菜料理不易出岔,再進攻第二道菜,彩椒牛柳。
張立行平時嗜食肉類,對葷菜較有心得,放膽一嘗,大為驚艷——牛柳醃得恰到好處,肉質細嫩,彩椒甘脆,洋蔥香甜,兩者相得益彰,未被牛柳搶盡鋒頭,尤其上頭綴灑了些白芝麻,增添了特殊口感,這是道好料理啊。
兩道菜都未失誤,他更勇於探向第三道菜,九層塔炒蛤蜊。
這道風味和想像中的差異不大,重點在醬汁均滲進了蛤蝌肉,肉質顆顆飽滿,並未縮陷,火炒需要精準控制時間,這不像缺乏概念的人炒得出來的菜。
莫非范君易酒喝多了,味覺失靈了?
三道菜極為下飯,不消多久,張立行一碗白飯就見了底;他看向那鍋豌豆苗肉丸湯,取了湯匙正想舀一碗嘗嘗,隱約感覺有兩道陰鷙的視線來自左前方,偏頭一看,范君易舉杯半空中,不甚滿意地盯著他。
這是請他發表感想的暗示?
「欸,那個——」張立行清清喉嚨,望向雁西,誠摯地讚美:「太好吃了,馮小姐手藝不凡,今天很幸運能嘗到您燒的好菜,范先生真有口福。」
此言一出,范君易面色更加不豫。張立行擅於社交是個事實,但言過其實到這種地步也太荒謬;此外,張立行還將那些可怕的料理吃得津津有味,不過是一名家務助理,從今往後沒啥利害關係,為何昧於事實對她大加恭維?
雁西禮貌性一笑,「謝謝,請盡量吃,廚房裡還有。」好似聽過無數次相同的美譽,反應極為平淡。
眼看張立行又愉快地添了第二碗白飯,范君易按捺不住了,他拿起筷子,隨機夾了其中一道,興味索然地略嘗一口,等著味蕾自動反彈。奇異的事發生了,菜餚出乎意料地順口,甚至引逗味蕾,口頰留香。
這是偶有佳作吧?不願輕信,繼續嘗試,每嘗過一道菜,范君易臉色就加倍難看;到末了,他索性放下筷子,鐵青著臉直瞅雁西。
一如既往,對方表情不多,溫和地回看他。
「今天吃這麼少,不合胃口嗎?」雁西關切地問。
他直接站起來,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想說,只拍了張立行的肩一下,算是示意,轉身離席。不久,餘下兩人同時聽見樓上門扇撞擊門框的響亮聲。
張立行捧著飯碗,尷尬致歉:「不好意思,我這朋友就是這麼率性,請多包涵、多包涵。」好似得罪人的是自己,「可惜了這些好菜。」
「可惜了他的好條件。」雁西輕歎。
「……」張立行瞥看她,若有所感。
「不要緊,他待會餓了自然會吃。」雁西不以為意地笑。「謝謝您來看他,等再過一陣子,他心情好多了,應該就會回去上班的。」
「真希望如你所言。」張立行感慨萬千,不忘繼續把盤中佳餚送進嘴裡。
「對了,還有甜湯。」
雁西跑進廚房,慇勤地端了一碗東西出來。張立行朝碗裡探看,又是驚喜;如果沒有看錯,這是一碗冰糖雪梨銀耳羹,配料可不少,製作過程挺麻煩。
「太謝謝你了。」他不禁欣羨起范君易了,生意頭腦非常靈光的他開始暗自盤算起來,有機會一定要將這名優秀的家務助理挖角到自家服務。
「不客氣。」
少了范君易在場,兩人不自覺地舉止輕鬆起來。張立行進食得更暢快,歷西不再正經端坐,她鬆開馬尾,讓頭髮在肩上垂瀉,掌根托著額頭思索,斟酌了半晌,終於誠懇地啟齒:「張先生,如果您還有時間,也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方小姐是怎麼出事的。」
張立行抬頭,看著雁西,那副側偏的模樣,即令局外人如他,也不禁迷惘——那張臉真是方佳年的復刻版啊,范君易日日面對,豈能不為所動?
「為什麼想知道?」
「因為,一切肇因都起於她,不是嗎?」
可她只是個不相干的家務助理啊。
但她就這麼望著他,目光真誠凝肅,彷彿獲得答案後所有難題就可以迎刃而解。張立行呆了一下,忽然想起了范君易的話,忽然間懂了。
馮雁西和方佳年無論有幾分像,那幾分像其實都已分佈在看得見的輪廓上,看不見的本質卻極之不同。
「……你不單純是來當家務助理的,對吧?」張立行識出了端倪。
「……」
他看看表,「我一小時後有個重要會議,另外再約個時間吧。」
雁西喜歡替母親做清潔工作。在這段短暫的護理時光裡,她感到特別平靜。
雖然在雪白的床單和靠枕的襯托下,母親那顆面色灰敗、臉頰凹陷的頭顱益形萎頓,令人不安。
雁西對擦澡並不在行,但她不厭其煩請教看護,手勢輕柔,用上特別選購觸感柔滑的毛巾,擦拭在枯黃的皮膚上,宛如對待細皮嫩肉的嬰兒般慎重。她甚至連導尿管都知道如何使用,學會觀察母親的氣色和肢體語言,確認母親是否被無微不至地照護著。
雁西不時觸摸搭在被單上仍有餘溫的嶙峋手掌,感受母親的生息,輕輕撥動拖曳在病床四周的各種管線,盯緊維生機器,以及屏幕上的心跳和血壓數據。
她動作輕巧,連呼吸也不敢放肆,但床上的母親竟緩緩睜眼了,眼皮掀張得很吃力,暗濁的眼珠鈍拙地移動,費了番功夫才將目光定著在雁西身上。
「媽,我吵醒你了?」她輕聲細語。
母親眨了兩下眼皮,雁西微笑,「沒有就好。」
「告訴你喔,我找了個新工作,薪水很好,環境也很好,就是老闆陰陽怪氣了些。不過不用擔心,我知道怎麼應付,比起以前在基金會處理的那些家暴案,他啊,比那些失心瘋的男人好太多了。」她噘嘴做個俏皮的表情,「就是任性了點,頑固了點;不過,他是有本錢任性。這世界就是這樣,有人總在揮霍自己的幸運,有人只要求一點小狗運氣。」
「……」母親無言和她對瞧著。
雁西繼續絮叨著,和每一次來到贍養院進行的模式一樣,主要是近況報告,「我今天回市場把店面交還給房東了。沒關係,等你出院了,我們再找更棒的店面。我碰到李太太和王小姐了,她們都說還是習慣你替她們做的頭髮,希望你早點康復回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