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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謝璃

  他立刻恍然大悟。這正是她不肯輕易放棄這份工作的根柢原因吧。錢經常令人無從選擇,但錢能解決的問題卻從來不是最棘手的問題。

  獲得了答案,范君易很快有了腹案,不再覺得餐點難以下嚥,他迅速掃完煮得半生熟的早餐,喝下幾口劣質咖啡——對咖啡,她連咖啡豆的品味都有問題。

  「這樣吧,」他嚴正地面對她,「老太太答應你的數字,我如數給你,一分不少,就當作我們之間的交易,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透露,從今天起,你不必勉強待在這裡,做一份沒有意義的工作。老太太那裡,我自會應付。」

  雁西垂眼聽完,范君易仔細觀察她的反應,發現她的眉梢眼角沒有一絲動容或暗喜。她放下咖啡,抬起頭,審視著他,圓眸清亮,審視裡帶著一種無聲的批判,批判裡彷彿又夾雜著失望與不解。在這短暫時光裡,她脫出了方佳年的影子,完完全全就是陌生的馮雁西。

  「你可以考慮看看。」范君易不禁收回視線。

  「唔,聽起來是個好交易。」雁西突然笑了,「但是范先生,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是禁不起也不該交易的。對我來說,一次交易已經足夠,還有,我是有職業道德的。」

  「……」

  雁西推開椅子,起身走開。

  這是拒絕的意思了。范君易詫異,剛才是哪個環節表達有誤了?對她而言,這筆交易並沒有任何損失啊,他還替她省了不少功夫和時間,有何不妥?

  難道是因為那件意外?那件她從未說清道明,卻暗示得煞有介事的意外?

  他忽然覺得嘴裡的咖啡走味得厲害,趕緊改喝柳橙汁,更糟,不但沒有預期的甜口,還驚人的酸澀。他暗自感慨——馮雁西大概不知道,她這件差事要做得下去,還真得靠他已麻木的生活感知呢。

  還在胡思亂想,雁西又回來了。她面色如常,手上拿著不明物,直接走向他。趁此機會,范君易決定主動攤牌,他起身對她道:「你那天提到,我們曾經有過關係,是不是真的?」

  「……」她詫異不已,耳根發熱,突如其來的詰問讓她十分困窘。

  「是真的嗎?」

  「……」是或不是,一個字或雨個字絕不是事情的全貌,但這種事如何細說從頭?雁西為難了。

  「就當作有吧。」不待雁西說分明,他直接定案,「你和老太太之間的交易直接作廢,我直接和你談吧。除了原先說好的數目,你還想要多少,才肯辭工?」

  「……」她半張嘴,想說什麼,卻有口難言,耳根到面頰頃刻間爆紅,但並非羞赧,而是激動,萬分激動,她胸口起伏,兩眼汪著水氣,比平時晶亮,也更堅決有力,她直瞪著他,出聲微顫:「你——敢再提一次交易,我就……我就告你!」

  最後兩個字特別鏗鏘有力,范君易一陣傻眼,兩人對望良久,在目光裡解讀對方無法傳譯的心思。

  慢慢地,他們同時感覺到彼此間的空氣不一樣了,說不上來的不一樣,兩人都別開了臉;范君易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雁西激昂的情緒則逐漸平息。

  畢竟以往在工作上面對過各種不堪的情況,雁西緩了口氣後,重整心情,再回頭,表情已恢復了自然。她低頭從手中的小包裡取出一隻嶄新的刮鬍刀,遞給范君易,「換一隻吧,你鬍渣老是刮不乾淨。」

  他接過手,握在手心;雁西逕自收拾起杯盤,走進廚房洗滌。

  一切又恢復了原狀。這不是他預期的結果啊,但一時之間,他竟然對雁西無計可施。

  范君易有訪客。

  雁西收到警衛室通報後,放下手邊的家務,在前庭的金屬雕花門旁等候。

  透過樹籬,雁西窺看了訪客幾眼,是一名年輕男士,身材中等,戴了副黑框眼鏡,衣著輕鬆,步伐急促。

  來者是客,她端起了禮貌的笑容,欠身致意,直起腰,彼此一照面,對方霎時雙目圓睜,倒抽一口氣,原地呆住。

  雁西準備好的迎客開場白當場作廢,她無奈直言:「是,我想我長得和另一位方小姐很相像,對不起,讓您受驚了,我姓馮,和方小姐沒有任何親屬關係。」

  來客定睛再瞧,暗暗鬆一口氣,乾笑兩聲,「當然、當然。乍看是像,仔細看就有差了,馮小姐看起來比較——」他快速地瞄了雁西上圍一眼,接下來的評價不太適宜對初見面的異性明言,他明智地噤了聲,很快從身上掏出一張名片奉上,堆起笑容,自我介紹起來:「我姓張,張立行,是君易的工作夥伴,我來看看他,請問您是……」

  「我是范先生的家務助理,我姓馮。」

  張立行眉一揚,忍不住低喃:「家務助理?這傢伙難道真的不行了?」

  雁西抿著唇閱讀名片,忍不住朝男子身上掃了兩下——是科技公司負責人哪!

  現在真是新貴頻出的年代,人人都能創業。她對這個行業相當生疏,沒有半點基本概念,不過瞧張立行眼神機伶自信,身段柔軟,也許真是個人才。

  「咦!這裡恢復原狀了?」張立行隨著雁西進入屋內,空氣中飄散著地板蠟的芳香氣味,客廳整理得井井有條,光線充足,頹敗之氣一掃而空。

  一個月前他造訪過這裡,當時的印象是大吃一驚。他對個人內務是否凌亂無章並無太多意見,畢竟公司裡最有創意的兩個設計天才辦公室都像被手榴彈肆虐過,只要從門口望進去,各種參考數據、玩具模型、文件書本,堆棧成山或散落一地,歸檔的資料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埋在哪個角落。

  但沒想到范君易更上層樓,原本優雅的客廳搞成瓶瓶罐罐充斥的資源回收場就罷,偶有零星蟑螂螞蟻橫行地板勉強也可接受;但向來意氣風發、俊秀有型的優質男人把自己整治得邋遢粗魯、酒氣沖天,就真的讓張立行冷汗直流,不得不採取緊急措施了。

  通知范家是第一要務,暫停范君易的職務勢在必行。范家如何幹預他並不清楚,畢竟那位總是代表範老太太出面的劉女士看起來行事老到,頗讓人放心,現下情況粗看似有好轉,證明他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

  「他今天還好吧?」心情輕快了,張立行不自覺朗聲問。

  聽來客語氣,顯然對范君易近況知之甚詳,雁西不便隱瞞:「不太好。范先生正生著悶氣呢。」

  「生什麼氣?」

  「刮鬍子刮得不開心。」

  「……這樣啊。」張立行撫了撫下巴,忍不住技巧性地打量起雁西。

  真是奇妙啊!兩個完全沒有關係的人竟能如此神似,不過反覆覷看,個別的氣質實有差異。這名馮小姐眉眼間少了些媚態,注視他人的目光直接坦然,長髮胡亂紮在腦後,不甚講究細節,膚色接近健康的蜜糖色,明顯不忌諱陽光洗禮。無法忽略的是,她有一副居家服掩不住的姣好身段,和方佳年的纖瘦大不相同。

  「你是他僱用的?」張立行問。

  「是范老太太。」

  「他無條件接受?」

  「他沒辦法反對。」

  張立行笑了,這女子態度認真,說話倒很有意思。

  「他最近還在喝酒?」

  「沒了。」

  「……你是說,他戒酒了?」

  「不,是喝不到了。」加上神經性反胃。

  「喔……」聽出了趣味,張立行抬眉,指指天花板,「我到樓上看看他。」

  范家果然有一套,看來頑固的范君易最近是服貼了,只是這位馮小姐甚為年輕,怎可能輕易制服范君易?

  愈想愈不對勁,朝樓梯拾級而上,沿著走道尋至臥室,房門大敞,張立行已經瞥見范君易頎長的身影在梳妝鏡前晃動。他慢慢靠近,發現范君易眉頭深鎖,正以棉花棒蘸藥膏塗抹腮上的傷口,不禁咧嘴笑道:「怎麼,太久沒刮鬍子,生疏了?」

  范君易從鏡裡望見張立行,也不驚訝,冷哼:「你相信嗎?我連不刮鬍子的自由都沒有。」

  「你氣色好多了,這是好事啊。」

  「好不好我心裡有數。」

  范君易雖消瘦許多,然而儀容周正,不聞酒氣,衣衫泛著清香,口條清晰,精神正常,只是滿臉說不出的怨忿,像頭無處宣洩的囚獅。

  張立行呵呵笑了兩下,轉移話題:「樓下那位馮小姐真令人驚訝,像極了。」

  「哪兒像了?連五分都不到。」范君易賭氣似地驟下結論。

  張立行明智地閉嘴,尷尬片刻後,他擠出理解的笑容道:「都過去了,像不像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佳年的事大家都很遺憾,你的心情我明白——」

  「你怎麼會明白?」范君易轉身面向他,「不過,我並不期待別人明白,你不必感到抱歉。今天怎麼來了?」

  看來他太過樂觀了,張立行私忖,范君易的改變只是表象,他懨懨自棄,思緒緊扣住消逝的昨日,說話尖銳,全無半分輕鬆,這段深居簡出的穴居日子,他並未得到真正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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