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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謝璃

  「雁南學校的事都決定好了,選了芝加哥。冬天是冷了點,但學校很棒,又可以給獎學金,所以學費的事你不必擔心喔。」

  母親吃力地眨了幾下眼皮,雁西靠過去,辨識對方眼神釋放的訊息,咧嘴笑道:「我說的是真的。雁南自小運氣就好得很,你以前不也這樣告訴我?」

  「我最近比較忙,工作的地點太遠,沒辦法三天兩頭來看你,不過你放心,我都交代好了,你如果想找我,就對看護眨三下,她會打電話給我的。」

  母親眨了一下眼皮,眼角出現淚光。

  「別難過啊,醫生說放寬心,病才容易好。你看你今天氣色不是好多了嗎?」雁西勸慰著,在母親的手背上印上一個吻,臉上始終漾著甜笑。

  但甜笑若出自於苦澀,就會使人備感空虛。

  「媽,我真想念你。」她柔聲說,想念從前那個神采飛揚的母親。

  雁西步出病房時,嘴角總是特別僵硬,身體也特別疲憊,尤其是再從護理站那裡得知母親病情進展不大後,她的笑容隱沒得更迅速。

  離開贍養院,她如常買了些水果供品,繞至附近一座香火鼎盛的廟宇,在主殿前恭敬跪拜,虔心祈求,「好菩薩,拜託,我只要一點小狗運氣,並不多,」雁西喃喃祝禱,「希望我愛的人都能夠平安健康,至於我不愛的人……也懂得好自為之吧。」

  回程坐在捷運車廂裡,雁西半盹半醒,一路奔馳至終點站;終點站下了車,轉乘小區巴士上山,抵達小區大門,和警衛打了招呼,慢吞吞地走回那棟樓房。

  慢吞吞地,因為她要面對的是另一個難以掌握的未知數,委實雀躍不起來。

  一到前庭的雕花門前,雁西發現門竟是虛掩的。吃了一驚,衝了進去,屈蹲在花園走道的人影陡然站了起來,面對她,她定睛一看,是范君易,雙手沾滿了泥漬草屑。

  「你出去了一個下午。」范君易語帶責備。

  「……」萬分訝異,這是雁西到這裡工作後,第一次看見他走出屋子,站在天光下。「……可是您在休息,我留了字條。」

  「我沒看見。」他拍去手上的髒污,「有人按門鈴,提醒你晚上別忘了參加防災講習課程。」

  「啊,是主委陳太太。」她拍一下腦袋。

  「我不管她是誰,請你轉告她,下次別再狂按我的門鈴,擾亂安寧。」

  待范君易進屋,雁西查看了一下方纔他屈蹲的地方,有株枯黃的天竺葵被拔除了,置放走道邊;他應該還欣賞了一會鯉魚群,因為小小的石砌池子裡布撒了一些魚飼料,魚群相繼冒出圓張的嘴爭食。

  她淺淺一笑,隨後進屋,放下背包,轉個彎正要進廚房備菜,卻見范君易抱著雙臂,站在廚房門邊等候。

  「有事?」她打量他。

  「有。」他擰著眉,表情遲疑,似在尋思措辭,「你,到底還要讓我吃多久難吃的菜?」

  「……」無言幾秒,她鎮定反問:「難吃嗎?」

  他忍耐地閉了閉眼,「我不出聲只能說我隨和,不代表我沒感覺。」

  「噢,我以為您不在乎。」她聳肩。

  「那不表示你可以敷衍了事。」

  她側著頭思索,神情嚴肅,「怎能說敷衍?您食不知味,還不是糟蹋了好菜?」

  范君易聽了,先是一怔,隨即大為光火,「這是職業道德!你不是很在乎職業道德?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難道可以因為信眾聽不見就只敲半天鐘?」

  「唔,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她點頭稱是,抬頭道:「那您做一天人卻活得像塊廢柴又該怎麼說?」

  「……」

  雁西不傻,面前的男人兩臂垂放握拳,顯然瀕臨爆發點;過去的婦援工作經驗讓她看出苗頭不對,她反應迅捷,拔腿就跑,直接閃進自己的小寢室,關上門,還上了鏈鎖。

  「馮雁西,你真以為我拿你沒辦法——」

  門扇被重重擂了兩下,雁西不為所動,悄悄伸舌笑了。

  菜難下嚥,或可容忍,習慣成自然,問題不算大。范君易挑明了這件事,不過是雁西的差別待遇犯了他職場上的忌諱,並非他貪戀美食;但每天要他恪守起床時間,就真的令他百般難忍。

  先是九點整,再來是八點半,然後是八點整,每隔幾天,雁西自動調整晨起時間,把他從睡夢中喚醒。惱人的是,他還不能裝聾作啞,因為握有複製鑰匙的她照樣長驅直入,掀開他的蓋被,讓刺眼的光線充斥眼簾,這一打擾,睡意消失了大半,即使執意再躺回去也無法順利入眠了。

  范君易試過嚇阻雁西,惡顏相向,作勢逼近她。第一次她是嚇著了,動也不動,悶聲不響退出房間。但一回生二回熟,摸清他不過是裝腔作勢,做不出冒犯舉動後,她大著膽子仰對他,面不改色,反倒是少有與異性衝突經驗的他被雁西的蠻勇搞得不知所措,一時只能悻悻然就範。

  有一次他鐵了心,被單遭掀開後以臂擋光,堅不起床,雁西推開他橫在臉上的手臂,整張臉湊近,再以手指撥開他的眼皮,讓他不得不以誇張的近距離與她對瞧。這招不啻是撒手鑭,無論他心頭如何雪亮,眼前的人和已逝的方佳年毫不相干,但那張幾可亂真的臉龐,很難令他無動於衷。

  終於忍無可忍,兩天前,范君易逼使雁西交出鑰匙,她大方應允,無二話。翌日,她還是輕而易舉進門了,照樣拉開窗簾喚他起床。這下他忘了動怒,驚駭之餘,質問她是否偷偷複製第三把鑰匙,她無辜搖頭,「門鎖壞了好幾天您不知道嗎?我還以為您想找人來修理呢。」

  不,他無意再讓外人進入他的個人領域,也懶怠和外人社交。不是不能自行拆卸安裝,但他早已禁絕了計算機出現在他視線範圍,為了徹底清淨,連手機都處於停話狀態,網購鎖頭已不可能,若是命雁西出外購買,她照樣可以複製鑰匙,既是徒勞無功的舉動,何必自找麻煩?

  但,難道就任雁西為所欲為,左右他的作息?他總要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辦法不難想,就是執行的問題;可一旦豁出去了,也不算問題了。

  因為心繫給雁西一個下馬威,反倒更睡不好。

  今天一大早,范君易提早了一小時甦醒,在床上輾轉等候。果真八點整,分秒不差,雁西敲了門,有禮地敲敲停停一分鐘,得不到反應,房門霍地推開,她氣勢如虹走近窗口,拉開簾幔,把泡好的養肝茶放在床頭,對蓋被下毫無動靜的男人朗聲喚道:「起床了,八點了。」

  不理會,她再喚一次,仍不理會,她沒好氣,抓住蓋被一角,張臂猛掀——

  只兩秒,兩秒已足夠,她失聲驚喊,飛快旋身面壁,撝住嘴,閉上眼。

  該死的男人!

  沒事裸睡,春光盡現!

  一陣無聲,范君易知道效果已發酵,他慢條斯理下床,將披掛在椅背上的衣物依序穿上,站在雁西身後,拍拍她右肩道:「早警告過你了,別隨便進來。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我是成年男人,不是小男孩,別把我當個孩子管束,明白了嗎?」

  雁西猛吸氣,待臉上的熱消退了,僅殘餘一點紅暈,她緩緩轉回身,承受范君易譏誚的目光,正色道:「我又不是沒看過,幼稚!還不快下樓吃早餐。」

  在范君易滿臉驚愕下,雁西從容不迫,挺直背脊走出他的視線,踩階下樓,一恍神,轉彎時險些跌個踉蹌。

  這個早上,范君易喝到了有史以來最可怕的報復果汁,那艷黃的汁液口味奇怪無比,聞之生畏,且酸澀到無以復加;出自某種男性尊嚴的本能,他一口氣喝下肚,不予置評。

  滿腔悶氣,正要離座,驀然間,范君易覺醒到了一件事,他還有什麼不能禁受的?還有什麼必要堅持的?

  自雁西出現以來,他不再混沌度日,對週遭事物開始恢復了心得,無法全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離譜的是,他竟跟個家務助理斤斤計較起來,縱算他遂意了,那又如何?體面也罷,邋遢也罷,早起也罷,晏起也罷,美食也罷,食物差強人意也罷,都無法敵過一個事實——他親手葬送過自己的幸福。

  比較起來,這些生活瑣碎,實在算不得什麼。

  倘若順應雁西,讓她早日交差了事,遠離他的視線、他的生活,總比無謂地拉長戰線好。

  想明白了,氣也順了。

  他慢慢走進廚房,對屈腰在整理冰箱的雁西道:「明天我會準時起床,你不用來叫我了。」

  雁西直起身,存疑地轉了轉眼眸,思量了一會道:「那好,七點,請準時。」

  第4章(1)

  七點零五分,范君易徹頭徹尾地清醒了。

  週遭一片幽暗,只看得到床頭電子鐘反射的數字瑩光,窗簾房門仍舊緊掩,沒有人到床邊喚醒他,待他努力回神,發現吵醒他的竟是震天價響的管絃樂演奏曲,正鑽過門縫,透過門板,直搗他的耳膜,間中連續鳴放幾聲莊嚴盛大的禮炮,讓他的心臟被迫狂擂了數下才驚魂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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