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呼呼……我來了。」孱白的臉好不容易泛上一抹粉紅,卻差點撞入百里雪朔懷裡。
「睡晚了嗎?」他自然不會讓這種事當眾發生,伸出長臂止住她的來勢。
「藥還沒喝,穹蒼哥哥會生氣的。」
她放在心裡頭的,不是讓遠道來與百里雪朔談生意的客人,還是這份差事,而是她每天應該要做的事情漏了一樣。
「回頭我跟他說去。」
真是令人生疑,究竟是什麼藥方一帖藥喝了兩年半還不能斷?
「穹蒼哥哥會生氣的。」她重複同樣的話,潔白得近乎透明的指頭卻還困在腰際的混亂裡,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保證不會。」
他對拂淨的寵愛很清楚又明白,看見細細汗珠佈滿潔白圓額的她,還在跟那些簡單的結糾纏不清,他隨手將她的手指拯救出來,又一一把結打完整然後順手……應該說是苦命的奴才做得太過順手,挑起她拎在手裡的藍色綢帶替她挽起了長髮。
這一切全落入了百里陌的眼底。
他抱著劍,精眸暴漲,胸口突然的緊繃疼痛,氣梗胸臆,還沒理出個頭緒,已經管不住腳的飛到百里雪朔跟拂淨的面前。
他死瞪著百里雪朔的爪子。
夏日的天空下,百里三爺卻渾身覺得一片徹骨寒意。
被人用涼薄如同刀片那樣肆意刮磨眼瞳的死瞪,好苦。
「大哥,早啊。」
「把你的手拿開。」劈頭是命令,語氣裡爆著他自己都不知覺的火星。
百里雪朔看都不敢多看自己的爪子究竟擱在哪,溫馴如小狗的縮回,雙手擺放大腿上,不禁仍要皮上一句,「這樣可以嗎?」
「誰叫你隨便碰她的?」
「也沒有人說不可以啊?」
「還耍嘴皮?」很少擺出大哥架子的人,一把身份端出來挺唬人的。
起碼,百里雪朔是安靜了。
至於察覺到百里陌洶湧殺氣的拂淨,她小小心心的移動雙腳,再來是腦袋一部份一部份的藏到三爺身後去。
「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大庭廣眾給一個丫頭整理衣著,像話嗎?」
怒斥才起了個頭,眼睛的餘光恰好抓到那個妄想縮頭藏尾的癡兒,目標立刻轉移到了那個倒楣的小影子上。
「你躲什麼躲?出來!」
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雖然看不見搖頭的樣子,左右搖晃的髮帶卻昭告了她的不願意。
沒有聲音,可他銳利如鷹隼的眼,看見她揪住了百里雪朔的袖子拚命搖晃著。這是在求救嗎?
簡直是小兒女的撒嬌了。
「大哥,她是我的小帳房,你把人要走了,我的生意要不要做?」
他這大哥向來癡醉武學,對沒興趣的事一貫冷漠到底,能讓他停下腳步管上閒事的,裡面多半另有文章。
真正的管事是穹蒼,至於小拂淨……說過是他養了兩年的寵物,不過,這會兒看起來大哥是表明了要來跟他搶人。
「以前的老帳房呢?」
「已經回家養老去了,大哥不在家,所以不知道……對了,大哥一早到這裡來有事嗎?」
「取消了!」
房子裡他待不住,回來住個幾天還新鮮,可從第三天開始,他就想念起在馬背上的日子,本來是來知會一聲他要走了……不過這會兒他不走了。
話說完,他一個箭步抓住拂淨。
她慘叫一聲,硬是被拖曳出來。
「大哥!」
百里雪朔變了臉色,他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哥哥這麼土匪過。
「三爺……」拂淨嗚咽、嗚咽,依依不捨,好像小狗被迫要離母狗的身邊那麼淒慘。「三爺……」
於心不忍,他還想要追上前。
「三爺,不好,你先進來安撫章員外吧,要不然,人家要把「七重天」酒帶走了。」不知道何時來到身後的姬不貳,伸出一掌把人攔下。
至於緊扣拂淨十指,帶著她離開的百里陌也沒好臉色,他左手持劍,眼神複雜又難掩狂亂。
「不許哭!」
她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裡,也沒膽子問,雖然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可是他一路沉默得像一道凝聚的暴風雪,隨便試探很容易死無全屍吧。
「嗚……」她哭到後來成了打嗝,又迫於百里陌可怕的壓力,小小聲的哭,還不敢放大聲音。
初夏方過雪白的李花,還有早開的荼靡花,把整條小徑鋪成柔軟的白與粉。
狂亂中他聽見了嘔吐聲,像是被驚雷劈醒,方才止住步子。
被拖著走的拂淨一臉青白,一見百里陌停下步伐,立刻抽離他的手蹲到一旁乾嘔不停。
看她辛苦的彎著腰,方才百里雪朔替她綁的綢帶已經不翼而飛,軟細的發披瀉而下,黑色的流泉隨著她振動而款款擺動流曳。
百里陌厭惡的看著自己粗魯的大掌,然後猛然甩手,這才帶著不定的神情靠近她。
「淨淨,你是我的小淨淨。」
他的聲音低然迷惘,是痛不欲生的,聽著,也覺得五臟六腑跟著絞痛起來。
可拂淨沒有,她艱困的從嘴裡吐出話來。
「你……走……走開。」
「我剛剛把你惹惱了對嗎?」
很小心、很小心的跟著蹲下,只看到她有兩個發旋的發心。
「你有兩個旋兒,這天下只有我的小淨發頂有兩個旋,我沒有認錯人,也不會認錯……可我真蠢,第一天竟然沒有把你認出來。」
百里陌不敢再隨便碰她,心裡只巴望她抬起頭來,讓他看個究竟。
拂淨止住嘔,揚起了冷冷清清的臉蛋。
黑白分明的眼中一片清明。
──那是看見陌生人的眼神!
他隱忍,「我去讓人拿水給你。」
把不舒服壓抑下去,她試著要站起來。
「我扶你。」
不敢再猛浪,雙臂試著想讓她倚靠,卻只能伸長出去。
「不要碰我。」
搖晃晃的站直了,只想趕快找個地方坐下來。
「你這般生份是心裡還怪我對你不好嗎?」
「我只是個下人,沒有資格要求什麼。」拂淨眼有薄怒。他就為了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把她一路挾持嗎?
「你明知道不是這樣……」他又要氣,可瞧見她的微慍,於是做了他不很熟練的事,拉起袖口替她輕輕的擦了去額際淺淺的沁汗。
他這動作讓拂淨不由得打哆嗦,這樣的溫柔陌生又熟悉。
「不要這樣……」她不能思考,想太多頭會痛,所以常常能不想就不去想。
怔忡裡,她被帶到一座小涼亭裡。
涼亭用竹篾編的,炎夏裡竹子獨特的香氣清涼去暑。
百里陌握住她指節細緻、柔若無骨的小手,不給她逃走的機會。
拂淨困惑的看著被緊箍的手,試著掙扎了下,果然,被握得更牢了。
這人,把她當成什麼了?
「答應我,在我回來之前不會走開,我去給你拿潤喉茶。」
她本來想搖頭,要他不用麻煩,後來改變主意點頭當作應允。
逃得過這時候,也逃不過以後,除非她不想在這裡住下去了。
百里陌馬不停蹄的去又來。
掀開杯蓋的青瓷盅裡,加了薄荷、山楂、枇杷葉的清茶,泛著淡淡香氣。
「大爺到底要跟我說什麼?」她吶吶的問。
知道自己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才能面對這麼個人。
他……可怕的眼熟。
「你瘦了好多。」看著她小口小口的喝了茶,白白的唇稍有了顏色,百里陌才說話。
拂淨摸摸自己的頰,不作聲。
她從來都不關心自己,也不覺得身材胖瘦有什麼差別。
拖著虛弱的身子那麼久,就覺得痛苦萬分,其他,究竟有什麼在她生命中是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你認得我,只是我除了傷心什麼也沒給過你,你要生我的氣不理我,我可以理解,只是你害我如此牽掛……」
拂淨臉上仍看不出怒還是惱,好像百里陌說得是別人家的事,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大爺,拂淨聽不出你究竟要說什麼,我還有事要忙,可以讓我告退嗎?」她真的覺得累,只想回床上好好躺著睡一覺。
「淨淨!」心中轉過她該有的千百種反應,卻不是這樣。
她沒把他當回事,沒有波瀾的神情看得出隱忍的顏色,忍著聽他講話,忍著他的碰觸。
他全部的驚喜被當頭澆了盆冷水,從腦袋直抵腳底都涼透了。
他又伸手去握她,掌心使了力。
「這兩年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
她蹙眉,心神混亂。
「痛……」
百里陌很想用尖錐敲破她冰封的冰層。
「痛你可以哭!」
是誰剛剛還咆哮著叫她不許哭啊?
拂淨優雅細緻的眉依舊皺著,一種酸澀的熱的感覺倏地滲入她不知道從何開始就沒有太多情緒的心裡。
百里陌乍然鬆開自己的手,一圈淡紅已經浮上她細白的手腕上。
知道自己不管怎麼逼她,今天是逼不出個所以然來了。
踏破鐵鞋無覓處是嗎?
可是老天爺還給他的是個完全不一樣的人了。
「你住哪個院落?」
要使水磨功夫是嗎?
可以。
或許他在江湖上待了太久,久到忘記除了江湖以外的事。
不管坐在他眼前的這個女子是誰,他總有一天會清楚知道的,不過,現下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