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向放在神桌上的那鍋湯,鍋子還是她早上堅持要他帶出來的「家當」,誰曉得他們這趟出遊會不會中途遇上好吃的采鸞或肥滋滋的竊脂,拿它們來煮湯時怎能沒有大鍋子裝著呢?
桌上除了湯之外,還有幾道野菜,香味都撲鼻而來。
「湯趁熱暍,我還用你採的野菇、竹蓀、龍鬚菜以及荷葉飯團弄了些便菜,你需要補充體力。另外,我打了只獐子,還在外頭火堆上烤,火堆旁還有魚及煨鳥蛋。」他說著,人卻沒靠過來。
野菇、竹蓀和龍鬚菜本來是打算當成明天晌午的小點心,他怎麼今天就煮光光?那明天吃什麼?饕餮偏著腦袋想,正準備提出疑問,刀屠逕自又說下去。
「樓子裡,從今早起我就燉著一鍋牛肉,回去之後,應該差不多燉透了,還有,我有請陸妹子買你愛吃的糕餅,記得找她拿,另外——」
「小刀!你幹嘛一直說一直說,又幹嘛站那麼遠不過來?」饕餮終於找到機會插嘴。她還沒聽過刀屠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好似……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得說一樣。
「……」不像剛才暢所欲言,刀屠沉默了。
「小刀?小刀!」她沒有太多耐心,又喊他兩次後,她乾脆自己從地板上爬起,無視滿神桌的美味菜餚,目不轉睛,直直走向他。
刀屠退了一步,和她維持一段距離,她愣住,又走近,他再退。
這是什麼意思?閃她呀?
「小刀——」
「你忘了就在不久前,你被我傷到什麼程度嗎?」刀屠說出保持距離的主因。
「是沒忘啦……」那種痛覺,對她而言太罕見,正因罕見,所以痛得刻骨銘心。
「就算我無傷你之心,卻仍可能因為別人的設計而誤傷你。你說得對,『刀』這種東西的危險性……不在於它有沒有傷人之心,而是握它的人,抱持著怎麼樣的想法,從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他仰首,望著武羅神像,目光遙遠,彷彿回到數百年前的過往,光陰飛馳而逝,記憶卻仍然鮮明。「我被握著,斬下每一回都不想斬下的腦袋,任由那些人的鮮血染紅刀身,就算心裡有多不願,刀就是刀,毫無自主,我不想傷人,那些人卻又因我而死。」
他是凶刀,這一點,他無從辯解。他對殺人從來不曾麻木,劃破膚肉、削斷筋骨的感覺,他仍會毛骨悚然,只是他不知道……當他的手掌沒入饕餮胸口時,他竟然感覺到「痛」,劇烈的痛,宛如那一刀是落在自己身上那般,她驚恐的表情,他迄今難忘,她身軀因疼痛的顫抖,還在他手掌間隱隱地存在。
若他真的殺了她……
若他真的殺了她——
他不敢想像,他怕得不敢想像。
若是如此,他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我不想傷你,你卻差點死於我手下。」刀屠沉重地閉起眼眸,這幾個字,他說得艱辛萬分。他深吸口氣,終於露出一抹笑容,很淺很淺的,那是做下重大決定之後的釋懷笑意。「事實已經證明,我,龍飛刀,確實能取你性命,你尋找我,目的不就是為了毀掉你在世上唯一的威脅嗎?現在,我就在這裡,隨你處置。」
她邊聽邊皺眉,看著他的表情,她心窩口好悶,不像被他以手刀刺傷的那麼痛,但卡卡的,好似有啥東西梗在那兒,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只能愣呆呆地凝望刀屠。
她的靜默,他視為默許。
「聞獜還躺在之前遇見我們的那塊草地上,他並不是很壞的妖,只是喪親之痛讓他偏執不放,若下回再碰上他,希望你手下留情,能避就避,別讓聞獜一族完全滅種。」他最後不忘替聞獜求情,畢竟饕餮已經害聞獜家破人亡,若再趕盡殺絕,只是徒增罪孽。
刀屠忍不住探出手,想替她撩弄散落鬢邊的黑金髮,饕餮倏地縮肩閃開——她並不是怕他,那是出於一瞬間的自然反應,因為她沒忘掉他的手有多鋒利。
他眼神黯然,停下動作,將手指收回,狠狠地握回拳心之間。
「饕餮,你好好保重,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開心。」
他說。
第七章
饕餮還在恍神,手裡拿著野雉腿猛啃,桌上菜餚一掃而空,卻仍覺得餓。
不顧火堆上的烤獐子熟透沒,她已經折下肥腿,塞進口裡,燙著手也不管。
好香,小刀烤出來的東西果然就是不一樣,好吃好吃,再配口野雉湯,應該要滿足地大吁口氣才對,但她沒有。
吃完所有食物,她盤腿坐在武神廟中,不懂為何在這種時候,她還只顧自己的肚皮問題——
圓圓眼兒瞟向左側去,又快快轉回來,落在已經只剩骨頭的烤獐子上,忍不住,又瞟過去。
那兒,有柄和她身長差不多的古銅色大刀,它靜靜地躺在冰冷地板上,整把刀碎成十數塊,靠近刀柄的部分,寫有它的名。
龍飛。
饕餮深覷它好久好久,久到足夠讓她回想著它變成那副模樣的所有過程。
她忘了是她動手將它折成那樣,還是它自己毀掉自己,那一段記憶她是有些空白和模糊的,只記得刀屠說,那段日子,他過得很快樂。然後呢?她好像有回應地頷首,說了:我也一樣。再然後呢?
好像,他恢復成刀狀;好像,她走近他;好像,她拿起他;好像,她問他有什麼想交代的事;好像,他沒有回她……
好像……
她拗斷了它,使出一身法力,用力地,拗斷它。
刀身斷裂的聲音,好響,震痛她的耳膜,腦子裡嗡嗡作響,一直到現在,沉重的「啪」聲還在耳邊環繞不止。
因為耗去太多力量,所以她好餓,趕忙將桌上菜湯全吞嚥下肚,補充體力,不然她一定會跌坐在地,無法爬起。
好像是這樣,她不確定。
記憶太混亂。
唯一能確定的是,從今天起,世間不再有龍飛刀威脅她的生命。
應該要高興的。
應該要的……
放下獐子骨,她在褲上抹抹油膩膩的雙手,靠近斷成好幾截的龍飛。
「小刀……」
沒人應聲,那是當然,刀已斷,刀魂渺渺。
饕餮心情複雜。討厭的龍飛斷了,喜歡的小刀不見了,她應該要先笑,還是要先哭?
她將數截斷刀拾起,刀身沉重,使她憶起小刀伏在她身上時,也是沉沉的像塊巨石,體溫好高,熨得她也跟著發燙,想到床第上的一切,她咯咯輕笑。
她竟然還笑得出來。
你真是只無情的傢伙。
是誰,這麼說過她?
呀,是窮奇。
窮奇曾在聽聞她將養了七、八年的五色鳥吞到肚裡去時,蹙起漂亮的柳葉眉,一臉不苟同地說出這樣一句批評:你真是只無情的傢伙。
我本來就是打算把五色烏養大,再吃掉它的呀。被指控無情的她,出口反駁,她拾到一顆五色鳥蛋,原本就準備吃它,只不過是早吃和晚吃的差別;只不過是吃一顆蛋和吃一整只肥鳥的差別。
養了七、八年,好歹有感情吧?你還嚥得下去,一丁點兒都不心疼、不難受呀?窮奇嗤之以鼻,鄙視人的嗓音仍是那般清脆悅耳。
感情?沒有呀,我對它沒有感情,養它只是希望吃到的肉份量多些。她對食物的感情,只有在吞下腹後,覺得有飽足感時才會湧生的謝意。一顆鳥蛋的份量好少,但孵化成鳥就不同,有鳥翅、鳥身和鳥腿能吃,比起一顆蛋,她當然會努力將蛋孵育呀。
雖然她替五色鳥取名,天天夜夜都和五色鳥玩在一塊,她吃仙桃時絕對不會忘了分它半口,她喝仙酒時也會餵它兩口,將它養得比一般五色鳥還要肥大兩倍,但感情?她為什麼要對一隻食物有感情呢?為什麼要心疼,又為什麼要難受?
所以我才說,你真是只無情的傢伙。窮奇的纖纖食指看起來也好美味,指白甲紅,一指戳向她眉心,艷容上淨是鄙視。
吃掉那只羽翼彩艷、啼聲了亮的五色鳥時,她的心情也和現在一樣,好複雜。
它看起來很好吃,吃起來一定很棒,害她開動前心情亢奮。
吃掉它之後,就不會再有誰會在早晨太陽出來時,咕咕咕地在她耳邊喚她起床;不會再有誰讓她飛累了還能趴在它背上,由它代替她飛。
有一點……小落寞哪。
可是她仍舊吃掉它,為滿足貪婪的口腹之慾。
原來,五色鳥的滋味沒有她想像中好吃,味苦肉澀又卡牙,她根本沒吃幾口就不想吃,爾後,她也沒再吃過半隻五色鳥——難吃的食物,她沒有食慾,吃過一次就夠了。
原來,將人生中最大的威脅「龍飛」毀掉,沒有想像中的輕鬆快樂。就算知道日後她可以為所欲為,也不用再害怕有人拿刀來恫喝她,她卻沒有太大的喜悅,但也沒有難過大哭,她,還笑得出來。
她真是一隻無情的傢伙……
「沒關係,小刀你也說過,要是我被龍飛剁斷腦袋,你也不會替我哭的……」所以,無情的人,不是只有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