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你?
這句話,她剛才又問了,震驚得不敢相信他的真實身份,不同於前次,她沒有笑容,比疑惑更多的是難以接受。
饕餮此時的表情還很肅穆,聽完他的保證後仍沒有爽朗大笑,沒有拍拍他的肩,沒有跟他說「好啦,我就當作不知道你是龍飛,你還是我家的小刀」,沒有在聽完他的允諾——他絕不傷她——之後,給他全盤信任的笑容。
「小刀……」
在一旁被忽視許久的聞獜已經繞到兩人後側,眸子裡盈滿算計,刀屠與饕餮的心思都放在彼此身上,沒人留神在週遭躡腳緩行的他。
「你仍然沒有改變想毀掉龍飛刀的心願,是不?」刀屠無法否認,從她眼眸中讀出她複雜矛盾的心情時,胸口湧現的絲絲痛楚。
饕餮咬咬唇,沒點頭,更沒搖頭。
她很困擾,真的很困擾。
她一點也不想被龍飛刀剁下腦袋,天地間還有太多太多好吃的東西,她還沒吃完、還沒吃夠,才不要成為無頭饕餮。
可是龍飛是小刀,小刀說了,他不會傷害她,他不會一刀抹斷她的脖子,她對這句話沒有懷疑,小刀每回撫摸她時,他的指腹、他的動作都好輕柔,滑過她的肌膚,不帶任何刀鋒的銳利,不曾劃傷過她……
不然……算了吧,那個毀刀的心願就當沒有許過,就當她不知道小刀是龍飛,就當啥事也沒發生過,就當——
聞獜突然展開偷襲行動,他以臂上毫針狠狠扎向刀屠背脊,刀屠身軀連細微的震動都沒有,他緩慢回首,望著身高不及他肩膀的聞獜,都忘了還有這號人物存在,毫針刺不進他體內,他凝氣,鋼化每一寸肌理,堅硬的刀身將毫針震個粉碎。
聞獜下一個舉動是直接以拳頭攻擊刀屠的臉,聞獜手短腳短,當然不可能得逞,刀屠只閃不回擊,他與聞獜無怨無仇,況且聞獜是帶著失親的憤恨及悲傷前來,他不想錯傷聞獜,然而聞獜毫不留情,拳頭落空就改以短腿掃來,目的就是要逼刀屠出乎還擊。
「你幹什麼找小刀麻煩?!吃掉聞獜的人是我又不是他!」饕餮跳出來阻止聞獜找錯人出氣的混戰,卻立刻被刀屠推到戰局外。
聞獜不理會她,仍將目標定在刀屠身上,攻勢越來越猛烈,有將命豁出去的打算——他也的確是把一切都豁出去,反正他連族親都失去,還有什麼好害怕?
「小刀你幹嘛只是閃?!砍他呀!」饕餮不懂刀屠為何不出手,為何要任聞獜揮拳,像這類小妖,龍飛刀要將他們砍成十段八段和削顆梨沒兩樣。
對,砍他吧。聞獜等的,就是這個。
刀屠遲遲不行動,與聞獜僵持許久,直到他發覺饕餮失去耐心,又跑回戰局,要用她自己解決麻煩的方式解決聞獜——聞獜打擾到她和小刀談正事的時間,讓她很不高興。
她還沒有跟小刀說:好吧,既然龍飛刀是你,我就不要那麼討厭龍飛好了。
也還沒有跟小刀說:我不折斷你,你也不可以砍我哦。
更沒有跟小刀說:那……我們兩個就繼續像以前一樣,你煮我吃,夫唱婦隨哦。順便再拐他取消十年的期限,將十年無限期延長到她滿足為止。
她什麼都還沒說。
刀屠見饕餮衝來,馬上明白她的用意。
凶獸饕餮只有一個強項,吃。
她的處事態度就如同她的人一樣,單純直接,一眼就可以看穿。
他不能讓她再將最後一隻聞獜給吞進肚子裡。
「饕餮,不可以——」刀屠分心要攔她,聞獜見機不可失,再次豎起毫針,這回襲擊的對象改成饕餮。
刀屠忘了饕餮刀槍不入,只是出自於本能,出手護她。
手臂化為刀,揮去數十根毫針,聞獜的笑聲逸出唇瓣,緊隨而來是一句:
「我等的就是此時!」
聞獜用身體撲撞刀屠,雙掌用力握住刀屠的手臂——那已經不能稱之為手臂,而是一把銳利的刀——不顧自己被劃出滿手的傷,鮮血讓他差點從刀屠臂上滑開,他咬牙捉得更緊,以瞬間爆發的衝擊力將刀屠的手臂直直沒入饕餮胸口!
刀屠立即將手臂恢復成無害的人類臂膀,但半截手掌已經深深隱沒在饕餮體內,溫熱稠膩的血汩汩湧出,迅速濡濕她半邊衣裳。
聞獜還想再將刀屠推得更深,卻被刀屠以另一隻手臂朝他頸後重劈,眼前一黑,失去意識倒地下起。
「呀呀訝訝——」
疼痛讓饕餮尖叫,她不曾這般的痛過,好疼好疼好疼……
她被痛楚激怒,本能揮打刀屠帶來疼痛的右手,像只被主人豢養寵愛的犬,遇到主人一棍襲擊,也會反咬其手。
刀屠不敢貿然收手,怕這一抽出,她會鮮血狂濺,可是她太痛,沒察覺他的用意,只想快快遠離這可怕的劇痛,她的掙扎,讓傷口更加疼痛,痛得齜牙咧嘴,她聽不進刀屠的安撫,看不見刀屠的心急。
黏稠的血,將衣裳濡貼在她身上,血的味道鑽進鼻腔,刺激了獸的野蠻本性,她向來收妥的利爪尖牙都冒出來。
她開始攻擊他、推他、打他。
「饕餮!」
她聽不見。
「冷靜下來!」
她聽不見!
「好痛!好痛——」
她連自己的嘶吼聲都聽不見!
刀屠想以對付聞獜的方式讓饕餮短暫昏迷,她必須先安靜下來,他才得以替她急救,但饕餮不是聞獜,她不是一般小妖小獸,當她後頸挨了一記劈擊,她以為刀屠要繼續傷害她,又氣又怒又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他說不傷害她的!他剛剛才說過的!
他怎麼可以騙她?!
她用力推開刀屠,他的手掌自她胸前傷處滑出,大量的血噴濺得又急又快,落在他與她的身上、臉上,刀屠迅速奔上前按住她的傷處,她痛得打滾,卻被他鉗制著無法動彈。
「你走開——」
「饕餮!用你的法術止血!快!」他沒有療傷能力,無法治癒如此嚴重的傷勢,然而她不同,她能輕易處置他的燙傷,應該也能緊急處理她自己。該死,他似乎刺傷她的血脈,才會完全止不住鮮血噴灑的速度。
他捉過饕餮的手掌,要將它平貼在她胸口,方便她施咒,卻被她一把掙開,掄緊雙手不許他碰。
「你離我遠一點——」她不讓他靠近,將他視為危險及疼痛的來源。
她越激動,出血情況越糟糕,到後來,她已經產生暈眩,身子搖搖欲墜。眼前的刀屠一分為二,再由二分為四,全剩下無數虛影……
她終於不敵席捲而來的黑暗,在意識完全喪失之前,她皺眉喃著:
「……龍飛刀……我……折斷……折……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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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悠悠轉醒,好似聽見耳邊有人在對話,說些什麼她沒仔細聽,而後,她覺得一股暖暖的熱氣在她胸口升起,方才火焚似的傷口變得舒坦許多許多。她吁口氣,劇烈起伏的胸口緩緩回復平穩,緊皺的眉頭逐漸鬆弛開來,她瞇瞇眼縫裡,看見屋頂上彩繪的巨幅飛仙圖。
第一幅繪著武夫手執大刀,在北海斬蛟龍,白浪掀天,蛟龍咧開大嘴,狀似要吞噬掉武夫,但武夫手裡的大刀,已經不偏不倚刺中蛟龍的要害。
第二幅換成了武夫斬妖物,那妖,雙頭四足,似虎似犬,是她沒見過的動物,長相也不可口,應是繪師憑空捏造的怪獸。
第三幅,終於不再是打打殺殺,圖裡一片祥光,有雲、有霧、有蓮花,武夫跪在從天而降的仙佛面前,原本在手裡的大刀已消失無蹤,畫中沒有交代它的下落,只見武夫雙手合十,虔誠敬拜,仙佛面容慈祥,洗淨世間一切暴戾陰霾。
看也知道這些圖是世人揣摩武羅成仙的傳說而描繪出來,她記得曾在哪兒見過它們……是了,是武神廟。
她怎麼又回到這裡來?
「唔……」頭還是好昏。她捂著額際,等待暈眩過去,腦子稍稍清醒,立刻回想起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幕——對了!她受傷了!胸口疼得像火在燒……
饕餮突地坐起,蓋在她身上的那襲男衫順勢滑落,是刀屠今早換上的那一套乾淨灰衫,上頭沾有好多血跡,她不多細想,雙手按向傷處——
咦?!
是她按錯部位嗎?
胸口那處沒傳來半點疼痛,她往左邊偏挪,加重力道再按,還是不疼。
「你沒事了。」刀屠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她回過頭,看見他站在距離她約莫六、七步的香爐旁。
「小刀。」饕餮身子一舒坦,壓根忘了先前受傷時的憤怒,面對他自然擺不出臭臉。
刀屠沒在她的呼喚中挪近腳步,僅是佇立在原地,續道:「傷口應該不會留下疤痕,只是你失血過多,可能仍會覺得有些頭暈不適。我熬了一鍋野雉湯,裡頭添了補血藥材下去,你等會兒喝一些,再多躺幾日休息,很快就會恢復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