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搖頭,抬起眼看他,伸手拿過紙筆。你和我,都還太年輕,很多事情都不走我們所能掌控的。
他看著她寫下的字句,沉吟片刻,還是笑道:「小情,你什麼時候說話變得這麼深奧了?」
她再寫道:我喜歡聽的那首詩,能不能再念給我聽?
他啞然失笑,「是不是知道我不喜歡那首詩,所以故意給我出難題?」雖然這樣說,手還是去抽詩本,翻到那一頁,認認真真地為她誦讀。
「昔日有眉攢千度,今朝更有顰顰處。天上人間難長聚,無處不有相思路。相思隨意繞天涯,世間遍種苦情花。年年花開到海角,恍若七夕鵲橋架……」
小情悄悄地坐在門檻上,托著腮聽他細讀。
直到他念完最後一個字,抬起頭看向她,只見她的眼睛有如星光般明亮,帶著一抹從未見過的清澈笑容,他深深地望著她。即使他沒有開口,她的笑容似在告訴他,她已經明白他的心了。
令狐九頓時覺得釋然許多,也對她回報一笑。
但是的他並不知道,這會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也是他最後一次對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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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令狐九在一股熱浪和紛亂的人群吶喊聲中被驚醒,他的房門正被人大力地撞著,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已經有人從外面衝進來,將他從床上一把拉下又衝出房間。
待站定之後,他神智才逐漸回籠,一瞬間他被震驚住了。
那沖天而起的滾滾濃煙和滿天火光就像是一場可怕的夢,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灼燒著皮膚的熱浪卻告訴他,這不是夢,而是事實。
「怎麼回事?!」他脫口驚問。
家丁正捧著水桶拚命地滅火。而將他從房中拉出來的那個人,他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是令狐笑!
令狐笑應該也是被人從夢中叫醒,向來儀表整齊的他,此刻也只穿了一件白色長衫,黑髮披散腦後,隨著火光與大風在黑夜下飛舞,讓那本就有些俊邪之氣的面容更透出妖魅般的味道。
他盯著那滿天火光,咬著牙根,恨聲道:「若是讓我抓住那縱火之人,一定將之碎屍萬段!」
「是人為的?!」令狐九萬分震驚,「是誰?是誰幹的?」他的目光梭巡四周,突然發現一件讓他驚恐的事,「小情呢?」
她的臥室就在他隔壁,如今他的寢居都被火舌吞噬,而小情卻是不知去向!
「小情!」他不顧身份,放開喉嚨去喊,卻被令狐笑陡地抓住手腕,沉聲對他說:「別喊了,她不在這裡。」
望著他那冷幽幽的黑眸,令狐九的心沉到冰海之底,顫聲道:「七、七哥,你知道她在哪裡?」
令狐笑的目光轉向已燒得面目全非的右廂房,慢慢回答,「她沒有逃出來。你節哀吧!」
不過短短十個字,卻如一塊千年寒冰,凍結了令狐九全身的血液和神智。
他癡癡地望著那充斥著視野的火光,木然一步步向前走,再向前走……經歷最初的遲緩之後,他突然縱身一躍,衝過所有滅火的家丁,義無反顧地撲向火海之中!
令狐笑人如閃電,陡地從他身後躥到他身前,雙掌一合一推,將他的身形硬生生逼退到幾丈之外。
令狐九雙目中都是火光,還要再往前撲沖的時候,令狐笑的手指已如神鬼不知地在他的雙膝上點了幾下,他的雙腿立刻麻軟如泥,軟軟癱倒在地,但是他的目光是狂躁急怒的。
死死地瞪著令狐笑,他怒喝道:「你知道她在裡面,為什麼不救她?為什麼任由她深陷火海漠視不理?你是不是存心想讓她死?!」
最後一句喊出後他驀地驚醒,「白天,白天你到底和她說了些什麼?一直以來你都視她如眼中釘,這場火,這場火究竟是誰放的?!」
令狐笑始終冷幽幽地看著他,聽到他連番的質問不由得冷笑,「你未免太高估了她,也低看了我。為了一個小丫頭,我不至於下此毒手。縱火兇手我會查出來,你現在也別再繼續發瘋,人死不能復生,你若不想讓死者難過就給我好好地活著!」
他拉起又被吹開的衣領,俊顏上已籠罩著一層寒霜。
此時令狐家上下都被騷動引來,令狐笑轉身去向族中長輩述說情況。
令狐九的眼睛始終呆望著眼前那片火海,紅如血,焚碎他十八年來唯一的情、唯一的心。
他不信她就這樣死去了,但是當火焰熄滅,在廢墟中找到一具已不成人形的屍體,而府中再沒有別的失蹤人口,所以不用解釋,那不是小情又會是誰?
小情,她像一陣風、一個夢,甜蜜地來,卻未曾在他生命裡多作停留,便猝然消失不見。
一晃眼許多年過去,令狐九以為自己已經忘了悲慟的感覺,只是默默地將那個女孩的笑靨深埋進心底,不再提及。
沉默,不是因為忘卻,而是為了好好記憶。
他再次回到孤獨一人的世界裡,做回那個貌不驚人,不爭是非名利,沒沒無聞的九少,直到他來到黑羽國,見到了黑羽龍盈,以及她手背上那形似燙傷的烙印,所有的傷痛、所有的懷疑都如潮水般重新席捲而來。
難道是老天憐他,才會再讓她出現在他眼前?
他震驚、狂喜、質疑、追尋著——這一場難解的謎局。
第六章
黑羽國的王宮中,石板路上,黑羽言武厚實且急促的腳步一直追隨在黑羽龍盈的身後,雖然事隔段時間了,他還是滿腔的怒氣。
「女王,這件事絕不能就此甘休!他令狐九算什麼東西?居然敢輕薄女王!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
黑羽龍盈倏地站住,回身冷冷地怒斥,「你還怕多少人不知道剛才的事,非要吵到宮裡宮外都知道才甘心?」
黑羽文修當時不在跟前,此時得到消息趕來,聽到黑羽言武的話不由得吃了一驚,「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大事,別聽言武瞎說。」黑羽龍盈悶聲道:「你們跟我進殿裡來,還有正事要談。」
她很慎重地讓人關上殿門,盯著黑羽言武,「剛才你看到什麼?」
「我……」他剛要開口,就被她嚴厲的眼光喝住,「你想清楚了再說。」
把剛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他靜下心想了想,這才開口,「那小子說自己武藝不精,其實是在說謊。」
她微吁口氣,點點頭,「嗯,繼續說。」
「若沒有練過暗器,不會有那麼快速的反應;若沒有練過硬兵器,也不會有那麼強的腕力。這小子明明是內外兼修的高手,但是從他一入我黑羽國就裝模作樣,掩飾自己真正的實力,不愧是令狐家的人,狡猾到了極點。」
黑羽龍盈看向黑羽文修,問道:「昨天晚上的監視結果如何?他有沒有出樓?」
他躬身回答,「沒有,昨夜他那裡很平靜,燈火一直亮著,窗前有人影,像是看什麼東西看了整整一夜。」
她想起令狐九今早有些充血的雙眼,「我昨晚丟了許多公文給他看,讓他一早來找我。」
「看來他很聽女王的話,所以也沒工夫出門。」
黑羽龍盈叮嚀,「雖然如此,還是要小心,這個人不簡單,再加上令狐笑在背後出謀畫策,還不知道他們下一步的計畫是什麼。這些公文他要全部看完也不消三天時間,三天後他若沒有借口留下就要無功而返了。」
黑羽言武笑著拍手,「他最好趕快走!還要忍他三天?我真是等不及了。」
斜睨他一眼,黑羽文修緩緩開口,「你啊,別總是喜怒形於色,讓人家把你的心思摸透。好好顧好你的海防、管好你的兵,你那裡是對方刺探的重點,你要是再如此輕敵,可要當心了。」
「知道知道,好像就你看得明白似的。」黑羽言武嫌他囉唆。
黑羽文修此時盯著黑羽龍盈問他,「女王臉上的傷是不是你手下沒準頭造成的?不是說了,射箭是為了引誘令狐九亮出身手,絕對不能傷女王分毫。」
黑羽言武一直為這件事惴惴不安,此時被他當面質問,訥訥開口,「本來是有準頭的,誰料到令狐九那小子出手那麼快,居然提前一步用掌風改變箭的方向,結果反而傷到了女王,是臣該死。」
「這事不怪將軍,我當時腳下也挪動了幾寸,所以才會被箭鏃傷到,更何況如果不用險招,對方是不會輕易上鉤的。好了,你們都回去吧,文修讓人去太醫院給我拿點刀傷就行。」
「是。」黑羽文修咬了咬牙,還是忍不住問了,「那個令狐九對女王……」
「你想說什麼?」她的寒眸一掃過來,他也不敢再多問,只好和黑羽言武一起退出大殿。
黑羽龍盈在座椅中靜靜了一會兒,右手慢慢地扣到腰畔的長劍上,忽然錚的嗆啷一聲長劍出了鞘,劍光閃爍,好似亮銀的水光,劍刀如鏡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