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房外,再緩緩看向自己換下的那套衣裳,腦袋仍舊是一片空白。
他找過了,身上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有,甚至是能證明自己是誰的物品,即使依穿著推斷,他肯定是富貴人家,然而想不起過往,再富貴也沒用。
這也代表他必須暫時待在這裡,可暫時是多久?一天?一個月?一年?甚至是十年?
他閉了閉眼,自嘲一笑,忍不住佩服自己,在這當頭他居然沒半點驚慌和畏懼,這是否表示他是個處變不驚的人?
不過若真要待下,他絕對不要住在這個充滿男人汗臭味的房間。
看來,要想改變現狀,只能夠先朝那位千金下手了。
「喂,你這個新來的倒是挺悠閒,眼睛是長在哪兒,我站在這裡這麼久了,你怎麼好像都沒瞧見我?」米家總管常壽和米來寶一個樣,短小精幹,有雙細長銳利的眸。
男人聞聲,側眼探去,淡淡勾笑,「不知道如何稱呼?」
「我是米府總管,你可以叫我一聲常壽哥,也可喚我常總管。」常壽的性子和他的主子如出一轍,這是和他們小時一起長大有關。
「常總管,要馬兒跑也得要先將馬兒餵飽,你說,是不?」男人緩緩起身,高大頎長的身形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幾乎將常壽覆蓋住。
「你這麼說也對,但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現在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吃午膳了,你何不先幹點活再吃?」
男人輕佻起眉。「……對了,在我幹活之前,得先去跟小姐請安才行。」
「不用,這事我會告訴小姐。現在你到外頭,掃帚就擱在後頭的小櫥間裡,先把前頭落葉都掃一掃。」常壽說著,直朝門外走去,開始東指西點發派著工作。
「常總管,這麼說不太對,我連小姐閨名都不知道,這樣太說不過去。」男人跟著走到外頭,視線卻落在通往米乃祿院落的小徑上。
「小姐閨名豈容你唐突?」
「可是小姐救了我,方纔我因太過震驚而忘了道謝,現在再不當面說聲謝,豈是處世之道?」不等常壽開口,他又道:「況且,我沒了記憶,很多細節都不記得,要是能從小姐那問出一些線索,說不準能早點恢復,這對我們彼此都是樁好事,對不?」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常壽只好點頭。「走吧,我帶你過去。」他說完,隨即一馬當先的走往小姐的院落。
「多謝常總管。」男人跟上他,雍容雅步,氣定神閒。
只是兩人才剛踏過院落的垂花拱門,便見家丁急步跑來跟常壽附耳稟報。
常壽聽完思忖了下,淡聲吩咐身後的男人。「小姐現在應該是在書房裡,你往這裡走,轉上長廊走到底便是,問完後,趕緊去幹活,別亂跑。」
「我知道了,常總管。」看著他急步而去的背影,男人不禁勾彎唇角。
看來,就連老天都站在他這邊哪。
第2章(1)
男人踏上長廊,緩步走到底,便聽見推開的窗子內飄出含糊不清的咕噥。
「明明一樣是一百石,為什麼冬天時,南來的米糧非得要再加計一石重,而春天時又得減一石?老是這樣加加減減的,難怪我總是算錯重量。」
「那是因為冬天適逢雨季,米糧含水,重量自然要加計。而春天的時候剛好相反,南方烈日正盛,米糧在曬穀時,重量會減輕。」他走到窗前,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一雙桃花眼對上正吃著米香的米乃祿。
米乃祿眨了眨眼,嘴裡的米香塞得她說不出話,趕緊配了口茶,一口吞下,才忙問:「你怎麼會知道?」
「不知道。」
「可是你剛剛說的很有道理,一點都不像是胡謁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知道,純粹是直覺回應。」
「喔……我說你啊……」話一出口,她不禁頓住。「真傷腦筋,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這樣你啊你的叫,真是太失禮了。」
男人看看不斷從案上小缸裡取出方塊狀的米香啃著的她,又看了看那缸。
那小缸像是白玉打造,雕著童子送桃的圖騰,而她的小手白皙潤美,不斷拿起米香送進紅灩的小嘴,窸窸窣窣啃得一臉滿足,教他想起先前半昏半醒之際,瞧見的大兔子。
除了她的手很美,水靈的杏眼也極為秀美,細緻柳眉還添了些許英氣,小巧菱唇鮮嫩欲滴,搭在那張圓圓的嫩白臉上,極為討喜。
「不如,你替我起個名。」倚在窗前,他隨口說,雙眼仍盯著那潤白小手,發現她連指甲都修剪得圓滑,泛著櫻花色澤。
「欸,這樣好嗎?」
「有何不可?要不沒名沒姓的,怎麼稱呼彼此?」
「你這麼說也對。」米乃祿點點頭,圓圓的大眼骨碌碌地轉啊轉的,突道:「就叫福至!」
「……福至?」
「對了,還沒跟你說,我是米乃祿。」不像時下姑娘那般矜持規矩,她非常爽朗直率地說:「我爹叫做來寶,常總管叫壽,我叫做乃祿,再添個福,不就是福祿壽皆有?欸,等等,要是叫招財似乎也不錯。」她說完 ,一臉興味地看著他。
「……福至好了。」他唇邊的笑意有點僵。
「好,從今天開始,我就叫你福至。」米乃祿熱絡地朝他招手。「來來來,進來吧,剛才聽你說那些話,我想也許你在失憶之前,根本就是個商賈,要不怎會懂這麼多。」
「也許。」他大方地推開書房的門走進去。
書房格局方正,一入內,正前方就是一大片抵著房頂的書架,擺滿各式書籍,右手邊是成套梨木桌椅,左手邊則是黑檜木大桌,上頭擺著幾本已經翻開的冊子。
「我在想,能不能請你幫我看看帳本?」
「這不妥吧。」他想也沒想地說。
「有什麼關係,就當是幫我的忙吧。」她小嘴癟得可憐。「我真的好可憐,永遠搞不懂一季進貨扣掉一成稅賦之後到底還剩多少,更搞不清三百石的米糧分送到各家食堂之後,究竟剩餘多少。」不是她不肯學,而是那些數字完全不給她面子,不願和她交往啊!
「可是……」他直瞅著她,發覺她天真得可怕。要是他今天心懷不詭,她豈不剛好正中歹人心思?
「算我求你了。」她抓著帳本送到他面前,可憐兮兮地央求。
趁現在四下無人,麗兒又外出幫她買零食,正是找幫手的絕佳好時機,一旦錯過,只怕她再也無法回天了。
瞧她可憐得要命,他不禁莞爾地接過帳本,逐條看著,一邊沉吟道:「這記帳的方法容易教人搞混,應該要分門別類,把所有帳款明列,進出的價格也都要列表計算,否則又怎會知道一批貨到底能賺多少?」
米乃祿聽得一個頭兩個大,再度發現自己真的好可悲,已經摸了兩年的帳本,卻依舊有聽沒有懂。
「福至,那你覺得應該要怎麼做?」
「把所有的糧貨分成幾個單本記載,從買入價到賣出,稅賦和徵收部份一同計算,不是更清楚?」他指著帳本上的數字和糧貨,從簡單之處教導她。
「那要怎麼做呢?」
他俊面波瀾不興,緩緩側過臉看向她殷殷期盼的眼。她的眼像是會說話,裡頭裝滿了祈求,教他想視而不見都難。
「……小姐不是要我替你整個重擬吧?」
「我看不懂。」
「……」
「雖說現在要你報恩聽起來有點卑鄙,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你剛才說的,我沒一句聽得懂,但再晚一點我爹就要來收我的帳本了,要是我不趕緊寫好,說不準連午膳都沒得吃,更可怕的是,我爹會一直待在我身邊,一邊催促我一邊罵我。」米乃祿連珠炮似地解釋完,便動手輕扯他的袖角。「福至,求你幫幫我,求你……」
瞧她雙手緊抱成拳,低聲下氣的哀求,黑白分明的大眼還浮上一層水氣,圓潤的體態裹在月牙白的羅裳底下,儼然像只可愛的兔子,他不禁抿嘴低笑。
「好吧。」
她剛剛吃了下少零嘴,就算不吃午膳應該也不打緊才對,然而她那脆亮又柔軟的嗓音像是有股魔力,就是差動得了他。
「福至福至,你一來,我的福氣就來!」聞言,米乃祿喜出望外地拉著他坐到案前,把她的寶貝米缸拖到他面前。「來,這是京城聞名遐邇的粹釀堂米香,它用的是我家的米,加上各種乾果,淋上一層麥芽糖,攪拌均勻之後再放入烤窯裡烤制而成的,你嘗嘗。」
他看著她以兩指掐住的方塊米香——「你吃吧,我不餓。」
「可是你從昨兒個到現在都沒吃東西,真的一點都不餓?」
他拿起筆蘸了墨,正要重擬帳本,卻見米香在他眼前晃動,「小姐,你擋著我了。」
「你真不吃?」她挪開一些。
「不餓。」
「好吧。」她把米香一口塞進嘴裡,咬得卡滋卡滋的,又迅速拎了一塊,一邊嚼一邊說:「真不知道我爹怎麼搞的,為什麼硬要我學算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