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得沒錯,他的人生中,不知做過幾回趕盡殺絕的殘忍事,逼得許多人走投無路,無辜成為刀下亡魂。
踏著沉重的步伐,滕罡這段路走得不是那樣的痛快。總覺得在自己肩上,背負著以往從不曾察覺到的罪愆。
因為她的一語提點,儘管是有口無心,卻也在滕罡的心底留下一道很難抹去的印記。從沒有人和他這麼說過,那是因為要控訴他的對象,往往來不及說出口,便魂斷青鋼刀下。而她,卻替他們說了……
停下腳步,滕罡緊緊地握著刀。這是他最熟悉的舉動,卻在今日意外成了——最沉重的負荷。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的話,不在六神陣中的自己,如今將身在何方?
如果,不習武不過是一介凡夫,那他又該如何立足世間?
如果,沒有她的一語道破……他又可以自欺欺人多久?
一直以來,滕罡相信自己始終堅信的信念,也為此付出相當的代價。
亂世之中,他隨波逐流,用著自己能夠履行的方式,盡力去達成理想。然而如今,他不知這樣的堅持,究竟是對是錯?
或許,比誰都自認無掛礙的他,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要糊塗的。是嗎?滕罡不敢再刻意詢問自己。
很可能是……他早就知道那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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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太沉;月色,太美。
蔣奾兒偷偷掀開布簾,瞪著屋內窩在角落閉目養神的男人,心中暗想他或許早就睡死了也不一定。
白日,他始終端著一張冷淡的面容……雖說他本就一臉淡漠,可兩人先前還會偶爾交談,而如今卻因為她的口無遮攔而不再交談。
她應該覺得慶幸才對,先前還覺得他煩,如今真的相對兩無言,蔣奾兒有著說不出的喪氣。這男人的脾氣,比她還拗!
踮起腳尖,她小心翼翼走至滕罡的身旁,手裡抱著一條翻找來的薄毯。縱使他身強體壯,但夜裡地氣頗寒,加上又在山巔,連著兩夜屈就於地板上,一不留心,很可能染上風寒。
蔣奾兒輕手輕腳地為他覆上軟毯,但滕罡卻在她欺近時,瞠開眼、一手按住身旁大刀,轉眼大刀脫鞘,架在她的頸項上。
「我……」蔣奾兒渾身僵直,他的反應讓人不禁膽寒。
「你半夜不睡,做什麼?」他差點一刀砍死她了!滕罡瞪眼,口氣森冷。
「給你蓋條薄毯……山上夜裡很涼。」她將毯子捧高,證明自己所言不假。「我……沒有別的意思。」
滕罡皺眉,曉得自己嚇著她了,他撤下大刀,也同樣收下她遞來的毯子。「謝謝。」
這是他今晚和她開口的第一句話,蔣奾兒顯得有些開心。
「你……」她的話聲未竟,便見到滕罡伸手將她攬入懷裡。「滕罡……」
突地,蔣奾兒被眼下的景況弄得手足無措,從沒與人如此親近的她,今日被男人抱在懷裡,耳際傳來對方沉穩的心跳聲,好似就算是這般親密,對他而言不過僅是家常便飯的事。
反觀她,心跳得如擂鼓一般,渾身僵直,兩頰浮上紅霞。
滕罡大掌環住她的腰,早知道她瘦弱,可沒想過這一個擁抱,讓他察覺到她纖弱得不堪一折。
「別說話。」他在蔣奾兒耳邊低語,沉穩的嗓音,與拂過耳際的溫熱氣息,在在讓人心慌意亂。
「滕罡……」蔣奾兒只能捉著他的衣襟,對於這個擁抱,顯得既害怕又期待。然而,她到底在期待什麼,她自己也不知曉。
「要你別說話。」滕罡將她的小腦袋瓜按進胸口,完全沒察覺到女孩子家的嬌態。
呃?被按進懷裡的蔣奾兒摸不清楚狀況,難道她會錯意了嗎?
滕罡抓來毯子,披掛在兩人身上,然後兩眼一閉,穩穩地摟著蔣奾兒。
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蔣奾兒開始掙扎,他當她什麼了?「滕……」
沒讓蔣奾兒說話,滕罡一掌拍在她背上,差點拍得她岔了氣。「閉上眼睛,還有你可不可以配合點?」他在她耳旁低語,這丫頭簡直遲鈍得沒有半點警覺心,她究竟如何安然活命到現在?
「到底是怎麼了?」蔣奾兒壓低聲,然而小臉也是燒紅得褪不了色。
「你家屋頂上有人。」滕罡豎耳傾聽,來人少說也有五、六個。
「他們踩我家房頂做啥?」她瞠眼,這間破屋子哪經得起有人在上頭練功夫?「他們是你的仇家嗎?」六神在天朝裡,也是與人結冤出名的,多少人暗地裡視他們為眼中釘。
「六神已在天朝中沉寂許久,就算真是引來仇人,也不會在今晚。」滕罡壓低聲音,認為對方應是衝著蔣奾兒來的。
「難道會是我……」話說一半,她變得有些心虛。「會不會太倒楣了些?」
「看來蔣氏的傳聞,至今還有人在傳。要不,你也不會居無定所。」他也是尋了她半年的光陰,才意外遇見她。
「我看起來像是個傳奇人物嗎?」蔣奾兒沮喪,她一臉病弱,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有神力的人!大家是怎麼了?難道都不能高抬貴手放她這可憐弱女子一馬嗎?
「平庸無奇。」滕罡據實以答。
坦白說,他一點也不認為蔣奾兒有本事可以造神器,更遑論掀起天朝的風雲。畢竟她看起來就是一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模樣!
蔣奾兒冷笑,要不是眼下有人登門找碴,她定是一拳捶往他的頭頂。「真感謝滕爺的誇獎。」
「噓……」滕罡將她攬得更緊,全神戒備留意對方行動。
「滕罡,若真的出事,你可千萬別丟下我一個人。」蔣奾兒緊捉著他的衣襟,這些年她逃離有心人的追趕,卻從沒有一回真正與對方打過照面。
她聽爹爹說,蔣氏注定一輩子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不可以隨意落地生根,以免引來禍端。
從前,她一個人傻里傻氣過日子也就算了,如今他闖入她的生命裡,就立刻帶領她見識到何謂江湖風雨。
蔣奾兒不知該嘲諷自己是掃把星,還是專司好運的神祇從未降臨在她的人生,導致今日生死僅在一線間……
第六章
「你說你不會拋下我的!」
一聲氣急敗壞的怒吼聲,在子夜的幽林裡響起,蔣奾兒怒火未平。
「我沒這樣說過。」
一手拖著她,滕罡一手按著腰上大刀,方才一場混戰,讓他見識到她可怕的尖叫聲可媲美最厲害的殺人暗器!
「你!」蔣奾兒恨不得咬他一口。「我以為你算是男子漢!」男人保護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更應當這樣做才對。
好歹他們倆也有過幾餐飯的情誼,他見死不救算啥好漢?
「先前你還說我是匪類。」縱然在逃亡之際,滕罡談笑風生的本領令蔣奾兒不禁傻眼。
「那我立刻收回那些話!聽到沒?」識時務者為俊傑,這點蔣奾兒倒是非常能屈能伸。
滕罡忍不住笑了,這丫頭真是沒節操,老是見風轉舵。
兩人自屋外奔出,轉往後邊舊茅舍,滕罡急忙解下韁繩,翻身上馬,帶著她疾馳而去,盼能甩脫後面的追兵。
若是以往,滕罡必定是正面迎敵,無所畏懼,而今,多了個手無縛雞之力、心性怯弱的她,他怎麼能冒這個險。
因此,他做出這輩子從不曾做過的事——跑、給、別、人、追!
他過慣了刀光劍影的生活,而她卻從未經歷大風大浪,他不願今日之事成為她以後人生中的陰影,因為一旦成了傷痕,花再多的力氣也挽回不了。
他就是因為曾經歷過這種事,後來才會選擇這樣的日子。
他怨不了別人,不過……蔣奾兒應該有更好的選擇。
他記得她曾說過絕不為任何人造寶器,更不想捲入天朝的爭鬥,那些風風雨雨與她一概無關。
然而諷刺的是,她早已置身其中,妄想獨善其身,只怕是不能夠了。而更諷刺的是,她理當是他追捕的對象,他卻不希望她受傷害,甚至還想順著她的心願,盡可能護她周全——看來,他們都是矛盾且掙扎的俗人。
「滕罡,他們真的追來了?」在他懷中,蔣奾兒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拼了命的像個小人般,拿他魁梧的身形來掩護自己,要是敵人的暗器飛過來,瞧他身強體壯的鐵定阻擋得了。
滕罡就著淡色的月光敏捷地策馬奔馳,在漆黑的林子,若非擁有過人的眼力,恐怕兩人也是死路一條。
他豎耳傾聽四周動靜,突然,一股掩不住的殺氣迎面而來。
「小心!」滕罡大喊,抽刀格開暗器,冷冽的鏘啷聲在夜晚格外教人心驚。
蔣奾兒聽見他的吼叫,感受到掃過面頰的肅殺之氣。她頭一回,見識到殺戮的無情。
「滕罡……」沒碰過這等場面,蔣奾兒呆住了,甚至有幾分不可置信。
「別怕,有我在。」將她護在胸前,滕罡調轉馬頭,閃過前方奇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