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凌心裡有事,低頭忖度。
賀澧在她身後跟著,幾次見她差點兒摔進田里,忍不住搖頭,有人這樣走路的嗎?果然鍾凌沒注意到路面上的石頭,一個磕絆,整個人往前摔,賀澧心頭一緊,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往後一拽,鍾凌重心不穩,跌進他懷裡。
抬起頭,她先看見的是他那把濃密的大鬍子,直到他低下頭,她才遇見他的眼睛。「賀大哥,是你,謝了!」
他沒說話,只是點點頭,表示自己聽見了。
唉,性子這麼悶,她雖然痞,可也得有對手才能痞得起來,他這樣一聲不響的,難不成要她來說篇《西遊記》緩和氣氛?
她刻意放慢腳步,配合他微瘸的腿,然而他不在意似的,依然照著自己的速度前進。
「阿靜還沒回家,娘讓我去賀大哥家裡找找。」她終算找出一句話來說。
「伍輝今天來得晚,課還沒上完。」
因為遲到所以補課?鍾凌恍然大悟。記憶裡,徐伍輝是個一板一眼、很有責任的男人,也是這種性格才會蒙得今上讚賞提拔。前世他違背承諾,與鍾子芳絕義,但後來兩人在京城裡碰上,心存罪惡感的他暗地幫鍾子芳好幾次。
「原來如此,我還擔心阿靜上課不認真受罰了呢,這不,我帶了糖想賄賂先生。」她笑咪咪地把糖送到他跟前。
她帶了三份,預備送給徐伍輝、賀澧,再請賀澧帶一份送給周大人。
他盯她一眼,正經八百地道:「阿靜很好,不必賄賂。」
這男人分不清玩笑和正經話?她歎氣,對付直來直往的人,得適時收斂自己的痞氣。
「賄賂是玩笑話,我想上街去賣糖,這是剛試做出來的,賀大哥幫我嘗嘗,如果可以的話,這兩天我打算到城裡去賣,若能賣出一點口碑,也許過年前可以多做出幾種新口味,聽說這兒的年節糕糖賣來賣去就那幾樣,如果我能做些別人沒有的,也許生意會不錯。」
古代人的吃食還真簡單,只管飽,不管好。
「聽說?」他挑出她話裡的語病。
是啊,都住十幾年了,對這裡早該熟悉得很,年節糕糖賣些什麼,怎麼會只是聽說?
鍾凌趕緊想辦法圓過來。「可不是嗎?以前老想上街看熱鬧,但是娘不放心,直到爹爹不在了,我才能幫著家裡進城買賣東西,本以為是爹娘儉省,捨不得買些好吃的乾果甜品,可這段日子進城次數多了,也沒見著什麼好東西,聽四哥哥說,年節糕糖賣來賣去就是那幾樣,沒有旁的。」
點點頭,賀澧說道:「是沒有旁的。」
但京城有,許多老字號的鋪子有自己的秘方,如果不怕花錢,倒是可以嘗到許多好味道。
「所以嘍,賀大哥幫我嘗嘗,看這些糖能不能賣錢?」
「上次的銀子花完了?」
「還沒怎麼動用呢,賀大哥怎麼這樣問?」鍾凌不解。
「不然為什麼要動腦筋賺錢?」
鍾凌聽明白了,笑著解釋,「哪裡敢花呀,我藏著,就怕娘問起,不知道怎麼回答。不過這生意非做不行,我不想坐吃山空,日後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而且有入帳,娘才會捨得吃藥,不然像現在吃一天休三天的,病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好?」
「鍾三嬸的藥好像不對症,吃那麼久也不見好轉。」
「可不是嘛。」
「我娘過去的病症和鍾三嬸很相似,吃了很多藥也不見好轉,後來京裡來了個大夫把我娘的病給醫好,要不要試試我娘的藥方?」
「好啊、好啊,再不快點治好,我擔心到冬天娘又要咳得喘不過氣。」
「回頭我把藥方單子給你。」
「謝謝賀大哥,你真是我家的貴人。」
對,是貴人,第一次見面,他幫她賺足三千多兩,第二次見面,贈她藥方,前世鍾子芳要是別怕他、怕得那麼厲害,有他的幫助,也許結局不會那麼慘。
鍾凌打開布包,拿出一顆牛軋糖,剝開油紙,請他品嚐。
賀澧把糖放進嘴裡,嚼了幾下,當杏仁的香氣和麥芽糖的芳香在嘴裡融合,無從想像的香甜讓他彎了眉毛。
真好吃,比他嘗過的任何味道都要好。
鍾凌迫不及待地問:「怎樣?好吃嗎?」
他點點頭,嘴角的笑意被隱藏在大鬍子後面。
「既然如此,明天我就把家裡的糖拿去賣,先試試水溫。十五顆糖一包賣三十文……會不會太貴?」她轉頭詢問賀澧的意見,這價錢似乎有些高,一顆饅頭也不過三文錢,而且饅頭能管飽,糖可不能。
「可以再試著貴一點。」
「真的嗎?」
「真的。」他答得篤定。
賀澧的話給了她充足信心,只不過……她考慮半晌,搖頭。「再貴,我怕沒人肯買。」
「別擔心,賣五十文試試看。」
「真的可以?」
她迎上他的目光,那雙濃眉和深邃大眼像能給人安定的力量似的,看著看著,她還真相信自己的糖能賣到五十文。
於是她用力點頭,笑道:「行,就照賀大哥說的試試。」
她笑開懷,嫩嫩的粉頰在陽光的照映下透著青春的光彩。
心,微挑,他努力用鬍子把笑容隱住,但不成功,因為笑意從眼睛裡洩露出來。
鍾凌把牛軋糖塞進賀澧懷裡,卻扳起手指頭,當著他的面盤算起自己的糖果生意。「這個糖果生意要是做成功,我打算每隔一段時間就推出一種新甜品,運氣好的話,也許明年可以說服娘搬進城裡,到時賀大哥再幫我個忙吧,幫我尋一間連著住宅的鋪面……」她擔心著呢,這裡的律法會不會有「未成年少女不得買房」這一條?
「你不喜歡秀水村?」這是她第二次提及搬家,莫非鍾家大房、二房真給了她這麼大的壓力?
「也不至於不喜歡,這裡確實山明水秀、地靈人傑,只不過家裡的地已經賣掉,就剩下那間宅子,反正口袋裡有錢,不如搬到城裡,在那裡要替阿靜尋個好先生也容易些,總不能老是麻煩徐大哥,萬一他因為阿靜的學業而分心沒考上進士,徐大娘那副性子我娘可招架不住。」
哇啦哇啦的,她還真把他當成自己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除了明後年鍾家三房將面臨的慘事之外,能說的她全講了。
「伍輝不會讓人知道阿靜在這裡唸書。」如果不是他太忙,他會把阿靜帶在身邊教導,他喜歡那個孩子,沉穩、懂事。
「天底下沒有絕對的秘密,這件事可以瞞得過一時,瞞不了一世,何況要是一切順利,再過不久徐大哥就會進京赴考,到時阿靜的課業總不能停下來吧?我總覺得,這世間沒有誰該平白無故對人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來靠去還是得自立自強的好。」
說話間,兩人走到賀家門前。
鍾家三房的屋子,當初鍾明是花了大把心血,特地為新婚妻子蓋的,那屋子在秀水村裡可算得上不差了,但比起賀家的四合院,又明顯不是一個等級。
賀家只有母子兩人和幾個小廝丫頭,卻足足蓋上十幾間屋子,間間寬敞明亮。賀澧特地收拾給鍾子靜上課的屋子,就在他的書房旁邊、屋子裡書架、書桌一應俱全。
賀澧和鍾凌進屋時,鍾子靜已經在收拾書本,準備下課了。
在見到徐伍輝之前,鍾凌並沒想過面對他會有什麼不相同,她認定,那是鍾子芳的感情,與自己無關。
但人算不如天算,被強暴過的腦就是和正常的不一樣。
在徐伍輝走到她面前,兩人視線相接的那瞬間,心,不由自主地震顫著,像是誰在胸口潑上一盆醋汁似的,酸得她無法不皺眉。
看見她,徐伍輝微微笑開,風光霽月的笑容擠進鍾凌的腦袋,刨刨挖挖,挖出她腦海中無數段記憶。
他一身乾淨的青色袍子,腰間繫著陳舊的粉色香囊,上面繡著梅花,繡工亂七八糟,比起自己的爛手藝不遑多讓,但就一眼,她便記起那是鍾子芳送給他的定情禮。
送出禮物那天,他對鍾子芳說:二生一世一雙人。」
誓言許得輕易,誰知轉眼情況變了、環境變了,態度也跟著轉變。
鍾凌半點都不想哭,那段戀情與她無關,但鼻子就是酸了、眼睛就是紅了,那顆無法控制的心臟兀自抽痛個不停。
恨恨地低下頭,她討厭這種突然冒出來的莫名情緒。
她的哀愁讓本就沉默的賀澧更加沉默。
這丫頭只是固執強撐,她把話說得大聲,不讓母親為自己擔心,可終究……放不下那段過去。見她死死抿住雙唇,不教悲傷外顯,賀澧輕歎,何必呢,才多大的年紀,在喜歡的男子面前示弱有什麼關係?
「阿靜,快回家了,娘在等你吃飯。」她飛快收拾哽咽,轉身面對門外。
她那模樣,徐伍輝有什麼不懂的,他搶上前,一把抓住鍾凌的手臂,低聲道:「阿芳,我有話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