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他不斷地想,想著要怎麼讓事情兩全其美,而他也已打算向兄長提出建議,要兄長提早寫下放妻書,讓她回孟家,這樣她和孩子就能安全無虞地好好過活。結果他什麼都還來不及做,也來不及告訴她這個決定,意外就發生了。
那如鐵的環臂讓她掙不開,一如發生的事實再也無法改變,孟海心沒辦法再自欺欺人,絕望排山倒海朝她撲來,壓垮了她所有的神智。
「啊……啊……」她倒臥在他懷裡崩潰哭喊,卻仍然無法帶走一絲一毫的心痛。
一對上他的眼,她其實就已經明白了,但她存在著一絲希望,希望那只是她看錯,希望那是因為事情不如他願的懊惱神色,而不是和她一樣會為了孩子的逝去感到難過。
他該笑的,不是嗎?他不要孩子,又怎麼可能會因為這樣難過呢,不是嗎?為什麼要這樣給她冀望,卻又讓她狠狠摔進絕望的傷害裡?
「是你做的對不對?」她突然抬頭,看著他的眼神裡充滿了震驚及恨意。「這就是你所謂的期限?不管我答不答應,你都會親手毀掉他?」她不想懷疑他,但她想不到還有其他可能。她只有將這件事告訴他,這府裡沒有其他人知道,就算真要下手,也不會那麼快。是他嗎?怕她妨礙他們幾將到手的勝利,所以狠心殘害自己的骨肉?
那雙傷心盈淚的眼刺進他的心,樊仲遇痛到無法呼吸,他強忍著,正要解釋,倏然浮現的念頭讓他頓了口——
他懂她的感覺,那傷太痛,痛到她失去了面對人生的勇氣,她必須找到一股力量,不然心太痛,她會活不下去。
他懂,因為多年前的他也是這樣。讓她恨著吧,這樣她會好過些,別再讓她因為愛他而陷在無力自救的泥沼裡。
他的沉默不語,讓孟海心難過到幾乎暈厥。
「你們都是瘋子,我不要再留在這裡了,讓我走,讓我走……」無力軟倒的她不斷地喃喃哭道。
「好,等你好一些,我就送你回家。」在她耳畔低聲安撫,樊仲遇點了她的睡穴,好讓心神激動的她得以安眠。
方纔還狂亂掙扎的她已沉沉睡去,姣美的麗容上滿是淚痕。
樊仲遇溫柔拂開她被淚濕的發,拭去她的淚,眷戀的眼光不住在她臉上來回,將深愛的她牢牢地烙進他的腦海裡。
即使這個允諾,極有可能會讓他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她,他也會忍痛讓她離開。
恨他吧,這樣她才不會被傷痛所苦,恨吧……
第8章
三日後,在孟海心已有體力可以下床行走時,樊仲遇派人將她送回了孟家。
小產回娘家休養,看在外人眼中可能是個值得非議的舉止,但對於樊家裡頭所有的人而言,都知道這是無可避免的打算。
大房窮到連專屬婢女都聘不起,待在這兒哪能好好養病?倒不如回去娘家,至少也還有人幫忙照料。
加上最近自家產業受到不少損失,以大老爺為首的男人們忙著穩定局面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管這種小事?
於是孟海心順利離開了,而這場意外也以天暗失足結案。
自從送走孟海心之後,樊仲遇將所有的心力完全投入了收網的階段裡。
他並不想找出兇手,因為和之前經歷的事一樣,找出動手行兇的人並沒有用,其他人沒動手,不代表他們不會動手。
真正的兇手是險惡的人心,對他們最好的懲罰,並不是以命抵命,而是讓他們得不到他們所苦苦追求的事物。
之前為了怕打草驚蛇而有所顧忌,樊仲遇行事還留有一些餘地,如今他卻毫無保留,手段變得更冷狠、更迅捷,用之前累積下來的財富當成基礎,大肆收購樊家名下的產業,卻只要一得手,就以低價轉手賣出。
好幾回,大老爺才剛從子孫們口中得到令人憤怒的消息,一上街就看到那些鋪子裡面的擺設、夥計全都未變,只是門匾從大大的「樊」字換成了其他那些他向來不放在眼裡的商號名稱,差點氣壞了他。
這挑釁似的舉止引起了大老爺的疑心,進而追查,這才發現原來這一、兩年來接連的虧損,並不是因為市道不好,也不是因為運氣不佳,而是有人存心想鬥垮他們樊家!
大老爺見狀況不對,一改放任子孫鬥爭的態度,開始統整各房產業,打算率領所有族人聯手抵禦外侮度過難關。
但實際上分崩離析的家族早已成了一盤聚不起的散沙,每次有人奔進門,他就心驚肉跳,怕又有一間店舖從他手中被人奪走,他卻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敵人像收拾殘局般地將他們各個擊破。
「……五間糧行、兩家布莊、西街及桂花胡同的客棧,這是近五日來的成果,已全數賣得白銀三十萬兩存進銀莊。」
樊仲遇依著賬簿記錄逐筆稟報,冷俊的面容不帶任何表情,平穩的聲音更是不聞起伏,像他口中說的只不過是幾十兩的交易。
「還有那批……」
「夠了。」樊伯臨越聽越心驚。「老傢伙已經起疑,開始派人調查有無內賊,你做得太過火了。」
仲遇那股狠勁像是將此當成對她及未出世孩兒的慰藉,宛若閻羅般在商場上將樊家殺得血流成河。
這個舉止將老傢伙逼得狗急跳牆,從婢女的閒聊裡,他聽到府裡最近正在準備一場筵席,與會的除了一些官吏,還會找來經手買賣樊家產業的人,為的就是要指認出內賊。
「反正他們也無法挽救頹勢了,又有何妨?」樊仲遇微微勾唇,笑意卻未達眼裡,黑眸裡只有冷,無邊無際的冷。
「老傢伙和官府關係良好,這你應該很清楚,要是被他抓到證據,我們會沒辦法全身而退。」
父親的事讓老傢伙 有所警惕,這些年來花了不少錢和官府拉攏關係,而對於這一點他們早就考量周全,終於從不對外現身,為的也是不讓老傢伙抓到把柄,將謀奪家產的罪名往他們頭上扣。
鬥垮樊家、拿錢遠走高飛,這是他們的最終目標,雖然他們一直都很小心,但也不得不謹慎提防,要是最後被抓進官府,那他們暗中鋪線、虛設好幾個商號來掩人耳目的心血不就全都白費了嗎?
「放心,就算他找到證據,抓到的人也只有我,你不會有事的。」樊仲遇將帳本合上,不見詫異的神色表示他已知道此事。
看似莽撞躁進的他,其實對於族人間的一些動作都瞭然於心,他只是不在乎了,在失去她之後,他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憶起那日她離開時的模樣,樊仲遇的心一抽,他暗暗握拳將那股痛楚不動聲色地掩下。
他知道她會恨他,心裡也做好了準備,但沒想到當她對他視而不見時,那股強烈的悲痛還是讓他幾乎無法承受。
當她離開時,他的生命及情感也被全部帶走,他彷彿又回到刀山上,眼前一片茫然。
這和四年前的狀況有什麼兩樣?早在那時就可以結束的傷害他為何還要讓它繼續輪迴下去?
第一次,他為了追求勝利害了兄長,早在那時他就該清醒,結果他卻是再次爬上那座刀山,而這一次,他將她的身心傷得鮮血淋漓。
他一直將「為了兄長」掛在嘴邊,然後盲目地贖罪,但其實他該做的是將兄長勸出這個地獄,而不是和他一起沉淪下去!
嚥下喉間的苦澀,樊仲遇將翻騰的思緒也全都一併抑下。
現在說這些都來不及了,沒有她的生命裡,他什麼都不在乎了,促使他繼續做著這些事的,是他對兄長的承諾。
幫兄長奪回一切,讓兄長可以帶著這些錢全身而退,他只想做到這樣,至於他自己的下場又是如何,都沒有關係了。
樊伯臨聽懂了他的意思,那不將任何事物放在眼裡的無謂態度更是讓他心涼了半截,因為他很清楚那不是傲氣,而是心灰意冷。
那個女人已經離開一個多月,這段時間仲遇都沒提過她的事,對他的態度也一如以往地尊敬。
唯一明顯的改變,是他變得更加沉默,更加感覺不到他的情緒。
他不以為意,以為這只是短暫的影響,時間會慢慢平復一切,仲遇會忘記那女人,他們會回到那女人之前那種心意相通的日子。
結果他卻是打算棄他而去!
「你敢?」樊伯臨咬牙恨聲道。「你要是被抓,我絕對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你救出來,你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和你一起受苦嗎?」
樊仲遇看著手中的帳本,須臾,他緩緩地歎了口氣。
「……放過我吧。」不帶怨怒的平抑嗓音反而透著更教人心擰的無奈。「這一切全是我的錯,我不該執著權勢,害得大哥也跟著偏了心思,我已經盡力補償,你若感動醒悟也罷,繼續執迷不悔也罷,我仁至義盡。」
聞言,樊伯臨背脊竄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