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仲遇站了許久,或許是哭道睡著了,或許是她的痛已沒有辦法再用眼淚釋放,那細微的聲響漸漸停了。
但他知道,這不代表她已經釋懷了,她所承受的傷痛會一直繼續折磨著她。
樊仲遇回到房裡,看到兄長躺在榻上睡得正熟,他緊忍著,不讓那股不甘和憤怒壓過了他想贖罪的心甘情願。
他走到一旁的長椅躺下,自兄長睡在他房間後,他就將榻讓給兄長,自己睡在這把長椅上。
即使他心情沉鬱到難以入眠,他仍強迫自己合眼。快結束吧,讓這一切快結束吧,他和她都沒辦法再承受更多的磨難了。
過了一陣,他以為已然熟睡的樊伯臨卻睜開了眼。
樊伯臨沒起身,只是靜靜地看向他,看到他蹙擰的眉宇,那抹目光因心疼而滿是愛憐,又帶著極度的欣喜。
不用親眼目睹,他也知道兩人之間起了爭執,而且是極大的爭執——那女人有孕是八九不離十了。
一抹冷狠的笑意在黑暗中綻開。
接下來,輪到他了。
清晨,一名婢女提著食籃踏進大房院落,看到樊伯臨獨自一個人坐在廊階上玩沙包,她也不以為意。
她們都習慣了,每回送膳食來,少夫人常常是忙到不見身影,之前她們會直接把東西丟了就走,後來總管叮嚀,說是仲遇少爺有貼補了些錢,她們才勉為其難地將照顧伯臨少爺的工作也接了回來。
「伯臨少爺,進來吃飯了。」婢女走進房裡,將食籃的菜一一擺上桌。
她知道不用特地去找少夫人,忙完她自己會進來,有時還是她們喂完伯臨少爺才看到她一臉疲累地進房。
沒見過這麼忍氣吞聲的主子,做那些雜務也不怨不怒的,連吃剩菜剩飯也不在意,要是換做她呀,早就怨翻天嘍!心裡一邊想著,婢女一邊添好粥,正要再出聲催促時,卻看到樊伯臨捧腹作嘔地走了進來。
「怎麼啦?」她沒好氣地問。看也知道那是假的,這伯臨少爺癡癡傻傻的,老是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
「她都一直吐。」樊伯臨咕噥,把孟海心孕吐的樣子學了個惟妙惟肖。
他?誰呀?婢女沒會意過來,也沒想太多,直接把他拉來坐下。「別玩了,快吃飯。」
樊伯臨乖乖張嘴,卻心不在焉地直往下看。
婢女覺得疑惑,循著他的視線看去,看到他一手抓著從不離手的沙包,另一手卻是拿著本春宮書,還翻到情景證熱烈的某一頁!
「你哪來的呀?」婢女驚叫,想把那本書拿過來。
「我要學,我要學的……」樊伯臨反身閃過,嘴上還不停嘟囔。
學?婢女愣住,再想到他剛剛裝吐的舉動,突然茅塞頓開。
「你做了這種事?」怕是自己多心,婢女指著書裡的圖急問。
「我會,嘿嘿。」那心滿意足的笑容加上刻意擺了下腰,樊伯臨什麼也不用說,就已製造出不容錯認的「事實」。
婢女驚喜道心頭直跳。那些主子們放出消息,說要是有人發現異狀,通報者必有重傷,她該不會就是這個幸運兒吧?
「來,我們玩沙包。一放雞,二放鴨——這個我幫你收。」她用沙包轉移他的注意力,趁他不注意時將那本春宮書拿了過來,藏進懷裡。
她該將這消息賣給誰?二房老婦人打起賞毫不手軟,三房的少夫人平常為了收買下人的心也很闊綽,哎呀呀,真教人難以決定吶!
婢女被貪婪沖昏了頭,東西一到手,當下飯也不餵了,連孟海心還沒來吃飯也不顧了,胡亂講碗碟收一收,興高采烈地拿著這天大的消息領獎賞去也。
被留下的樊伯臨仍玩著沙包,臉上揚滿了笑容,一遍又一遍重複的沙包口訣在房間迴盪,顯得如此詭譎。
「八摸鼻,九揪耳,十拾起,一放雞,二放鴨——」
孟海心在晾曬場收著衣服,看到橘黃的天際,她心中一慟。
她好怕夜晚的來臨,以往總睜著眼,期望那抹身影會在夜色中映上門紙,如今,她卻是擔心害怕,怕他的出現會奪走她的孩子。
昨晚他並沒有到她房裡,但今晚是他給的期限,他那時說的語氣是那麼堅決,任她再怎麼哭求也無法撼動,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孟海心咬唇,緊緊抱住懷中收下的衣物,但她心口像被刨出一個大洞的空虛,卻是怎麼也填補不了。
她真的不懂為什麼他會那麼執著?他真是為了大哥嗎?可大哥這狀況已經不懂名利的意義,這麼做又有什麼用?還是他也已變得和那群人一樣,心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染黑了?
每每一思及此,心就擰痛得讓她無法呼吸,她不希望看著他走火入魔,更不希望他做出這種之後會讓他深感悔恨的決定,只是……她說服不了他啊!
她好想把自己藏起來,她好希望夜晚不要來,但她也很明白那全都只是一時的逃避罷了,她不可能拖到讓孩子出生,她越躲只會讓事情越陷進僵局。
發現天色已全黑,她強忍悲傷,收好衣服走出晾曬場。
她只能期盼,這兩天他會改變心意,會將她那時的話聽進去,不然為了保護孩子,她很可能必須暫時離開他了……
大房院落位於樊家左側地勢較低的位置,若從晾曬場的方向回來,必須走過一段約莫二十來階的階梯。
心神不寧加上視線昏暗,孟海心並沒有發現遠處有人影閃過,來到階梯口,她習慣性地放慢速度,緩緩而下。
結果她的腳卻被東西絆到,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孟海心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已整個人滾下階梯,那衝勢太強,直至最後一階才停下。
在她還來不及感覺到痛時,人已失去了意識。
昏暗中,那道黑影收走了橫在梯間的繩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有那些沿著梯階散落的衣物,說明了剛剛所發生的事是如何地觸目驚心。
有一道暗澤自她身下緩緩泛開,但那抹趴伏在地的纖細身子,仍然一動也不動。
「母體沒什麼大礙,但胎兒確定保不住了,這藥是讓夫人調理用的,這幾天能休息就休息,別讓她太操勞。」
望著那張慘白憔悴的麗容,樊仲遇握住她的手守在榻旁,狂猛的痛佈滿了胸臆。
當他聽到她墜落昏迷的消息,他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像是被天地遺棄的感覺,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幾乎動都動不了。
是殘存的理智拉回了他,逼他保持冷靜,逼他策馬至城外將整個大夫帶回樊家,他只信任這個當初醫好兄長的大夫,即使這人醫術平平他還是只信任他,至少他是在救人,而不是在暗地補上一刀。
他一回到院落,聚集裡頭的人全被他趕了出去。
他知道他的激動已遠遠超過一個小叔該有的關懷,每個人看他的詫異眼神都清楚地告訴他他的反應會讓人起疑。
但他已無暇顧及了,在她遭逢危險的時刻,他只想保護她,別再讓人藉機傷害她,就算他的心焦急恐懼會被人看穿他也無暇顧及了!
在他的要求下,大夫不但留下藥丸,臨走前還幫忙熬了湯藥,但大夫都已經離開一整天了,那些湯藥和藥丸他也都餵她服下了,為什麼她還是不醒?
他好後悔,當初就不該將無辜的她捲進來,在他泯滅天良的同時,賠上的是她的一生及安危,就算他承諾會給她一個美好幸福的未來又如何?她所遭遇的苦他要怎麼彌補?她所失去的事物他又要怎麼追回?
如果她真的就這麼走了,再多的承諾都只是空談!
不要丟下他,不要就這麼對他失望地離開,就算是恨他,就算是 永生永世都無法原諒他,也一定要活下去!他不停地在心中吶喊,難忍的淚滑落那向來冷峻的臉。
彷彿聽到他的祈求,靜靜垂覆的羽睫開始顫動,緩緩地,孟海心張開了眼,看到他無聲流淚的模樣,心疼和茫然席捲了她。
怎麼了?他為什麼哭?發生了什麼事?她想問,卻是才微微一動,身體四肢所傳來的痛楚讓她忍不住微微呻吟,而剎那間,短暫遺落的記憶全一湧而上,包括他的決定,兩人的爭執,還有……那時滾落階梯的無能為力。
那張原已沒有血色的麗容更是慘白如紙。
看到她從昏迷中脫離,樊仲遇狂喜不已,但下一刻,她由茫然變得驚恐惶亂的眼神,擊碎了那股喜悅,痛苦自責瞬間取而代之。
「孩子呢?」她的聲音無法克制地發顫。
「先別想這些,好好休息。」他說不出口,受傷乍醒的她已如此脆弱,又怎能承受得了這個打擊?
「你騙我,你因為不想要他才這樣騙我的,我沒事,我很好,孩子也很好!」不顧虛弱的身子仍沒有力氣,孟海心掙扎著下榻。
樊仲遇緊緊將她抱進懷裡,不讓她的狂亂傷了自己。
「對不起,我沒料到他們會那麼快發現,對不起……」他啞聲低喃,心被悔恨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