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不過是小產罷了,人還活著不是嗎?」為了罵醒他,樊伯臨只得將自己最討厭的孟海心抬出來。「什麼叫偏了心思?那是我們該得的,別因為一時鬼迷心竅就說出這種蠢話!」
樊仲遇低低笑了,然後轉為不可遏止的大小,笑到樊伯臨膽顫心驚。
「別笑了!」樊伯臨怒喝。
樊仲遇總算停下,看向他,停了許久,然後才猶似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我們這樣,和那群禽獸又有什麼分別?一樣是自私自利,一樣是只為自己,如果這不是偏邪了心思,我沒辦法找到更貼切的形容。」他等於是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明明可以罷手,明明可以見好就收,他卻和他所深惡痛絕的祖父做出相同的事,犧牲骨肉來保全自己。
樊伯臨如遭雷擊,樊仲遇的話和神情完全震懾住了他。那道視線雖看往他的方向,卻是穿透了他,眼中並沒有他的存在。
「仲遇,聽我說……」他強持鎮定,想要說服他。
樊仲遇起身,沒讓他將話說下去。
「我希望您能及早醒來,別到像我這樣的境地才……」聲至語尾,只餘下唇畔苦澀的笑,樊仲遇悄步走出了他的視線。
樊伯臨怔坐原位,強烈的震驚讓他無法動彈。
直到此刻他才終於明白,早在他設計陷害那女人的同時,他的仲遇也被他親手害死了,被他用愧疚當成利劍,逐步逼到絕境而心死。
而今,仲遇還想將自己的生命當做祭品,償還給那個女人和那個來不及出世的胎兒。
為什麼?他只是想將仲遇留在身邊吶,事情怎會變到這地步?樊伯臨痛苦地抱住了頭。
一整夜,他就坐在那兒,想過往,想那股恨意,想接下來的局面,任由紛亂的思緒在腦海裡不停地繞。
當日陽從窗欞透進時,他已下了決定,眼裡佈滿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將手中的沙包放在桌上,步履沉穩地往外走去。
「伯臨少爺吃……」剛踏進院落的婢女朝他走來,正要像平常一樣呼喝時,卻被他臉上充滿氣勢的神情嚇到頓了口——
那是在癡傻之前府裡人人敬畏的尊貴模樣!
「去通報大老爺,他所看重的長孫回來了。」樊伯臨不停步地朝外走去,見那名婢女仍傻在原地,他冷眼一睨。「還不快去?」
「是……是!」
婢女總算回神,飛也似地往外跑去。
不多時,這個消息幾乎將整個樊家掀翻,在一片驚歎及恭賀聲中,到底存有多少的真心誠意?也只有當事人自己才知道了。
孟海心站在庭院中,美眸望向池塘旁的大樹,她彷彿看到有個傻姑娘站在池邊搖搖欲墜,她沒掉下去,卻從此遺落了心。
她閉眼,環抱住輕顫的身子,像是這樣就可以將那時透過強健臂膀所傳來的溫暖留在身旁,只是,如今當她再睜開眼,她已不復單純,而他也不在身邊。
孟海心咬唇忍住痛楚,不讓眼淚盈眶。不行,她不能哭,家裡的人已經夠擔心她了。
好不容易,終於將那股激動抑下,但她的視線仍無法自他們初次相會的地點挪開。
明明不是很久之前,卻恍如隔世。
她以為再也不會踏進的家門,她回來了;她以為自己永遠都會原諒他,她離開了他。
當她回到家,爹娘哭腫了眼,已從旁人口中知道她流產的他們,對此事絕口不提,拚命擠出笑要她好好休養,什麼也別想。
但她沒辦法不想。
她愛著那個人,即使她的心和身子都已傷到千瘡百孔,她還是愛著他。
那時哭喊出對他的指控,其實並不是她的真心話。只是哀痛欲絕的她已無法保持清晰的理智,當他不說話,她也就將之視作默認。
他在榻旁照顧的那三天,她完全不看他。她只是不停地流淚,為那無辜逝去的小生命哭泣,懊悔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直到回了家,慌亂受創的心被親情漸漸撫慰,當傷痛褪去了些,她得以用較為冷靜的心情看待這一切,她就想通他不可能會這麼做。
雖然從小生長在那樣的環境,但他並不是冷血的人,不然他也不會過得那麼痛苦。
更何況,他是為了保護她才做出這種決定,那他又怎麼可能會本末倒置地用這種危險的方式去傷害她?
想到他默默自行承受的苦,她就心疼到好想回去那個院落裡,想要握住他的手,讓他知道她依然站在他這一邊。
只是傷太重,恐懼太深,想到要再回去那個有如人間地獄的地方,她卻步了;想到她回去只會增添他的掛慮,她更是裹足不前。
她明白他為何會應允她離開,因為在這裡,她才是安全的,她的家人會照顧她,他對她的深情讓他沒辦法再冒險放她留在樊家。
所以即使她好想好想見他,也得忍著,她相信他曾在她耳旁溫柔低喃的「很快」,一定已近在咫尺。
「……小姐?」小心翼翼的叫喚自背後傳來。
孟海心不禁莞爾。即使她已經完全康復了,家裡的人仍將她視作易碎的花瓶,連喊她都不敢大聲,活像會將她的魂魄震飛似的。
知道他們全是基於關懷,對於這樣的保護她只覺欣然接受,而不是用抗議讓他們更加放心不下。
「什麼事?」她回頭。
「有一封給您的信……」婢女有些吞吞吐吐,頓了下才又補上一句:「是姑爺捎來的。」
很少聽到有人這樣稱呼樊伯臨,孟海心愣了下,會意過來後更是驚訝。
大哥在日前恢復神智的消息震驚了整個京城,就連身處保護中的她,也從僕婢的閒談中得知此事。
剛聽到時,她很擔心他會來將她這個妻子帶回去,但過了幾日都沒有任何動靜,她也就寬下心來。
或許是大哥認為再神智不清時所做的事都作不得數吧。她是這麼猜想的,一方面為了多了一人可以幫他而感到開心,一方面也為了她不會因為這個身份為難而欣喜不已。
但這個突來的舉動,卻讓這些臆測可能會變成一種癡心妄想。
「……送信來的人還在嗎?」她抿了抿乾澀的唇,要自己別逃避現實。
「走了。」婢女一臉關心地看著她。小姐在樊家過得那麼慘,若換作是她她也不想回去。「小姐,你要看嗎?還是先交給老爺、夫人過目?」
「沒關係。」孟海心勉強撐出微笑,不想讓婢女擔心。「給我。」
接過信封,她深吸口氣,抽出裡面的紙——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汝勝矣
上頭只寫著這幾個字,孟海心先是白了臉,而後又困惑地蹙起了眉。
看到開頭,她還以為大哥知道她和他的事,用這兩句詩來諷刺她的不守婦道,但最後那三個字卻又推翻了這個猜測。
孟海心翻過信箋,怕自己有所遺漏,但除了那幾個字,她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訊息。
她把那幾個字在心裡念了一遍又一遍,卻只覺腦海越來越混亂,最後只能怔怔地看著那張信箋。
她不懂,大哥為何要寫這兩句詩給她?而那三個字,又是針對什麼事?她從不曾和他爭過任何事物啊……
「小姐,信上到底寫了什麼?」無法從她的表情判斷,婢女急問。
孟海心也不知該怎麼回答。每個字她都認得,但她卻無法看透裡面的涵義。「沒事,只是……問候罷了。」
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大哥並不是要催促她回樊家。先靜觀其變吧,她要是貿然回去,卻反而弄錯了這封信的意思,只會給他們添麻煩。
「如果擔心小姐的狀況,不會自己來一趟啊……」婢女打抱不平地嘀咕著。
不,她不希望他來。
孟海心微微一笑。雖然知道婢女罵的是誰,但在她心裡卻是主動想成樊仲遇,對她而言,他才是她的夫君,才是要來接她回去的對象。
她希望他能把心力放在他們的計劃上,趕緊將這一切結束,等他得以踏進孟家門檻時,將也是他們通往幸福的那一天。
第9章
孟海心收到信箋的當晚,即是樊家宴請賓客的時刻。
與宴者有兩位與樊家關係交好的官吏,四家其他商號的老闆,其餘諸人都是樊家各房及旁支所推派出來的代表。
「感謝各位賞光,前來慶祝樊家兒孫伯臨康復,來來,老夫先乾為敬。」大老爺舉杯,坐在他身邊的樊伯臨也起身致敬。
看在其他樊家人眼裡,無不恨得牙癢癢的。
最近大老爺被躲在暗處的敵人嚇怕了,樊伯臨一恢復正常,立刻被他重用,兩人促膝密談了好幾次,就連家族會議時,都嚴正聲明要大家聽從樊伯臨的命令,別再像過去一樣勾心鬥角。
如果是之前,看到樊伯臨這宛如接下當家之位的模樣,絕對會引來殺機,但現在大家被擊得潰不成軍,抵擋外侮都來不及了,哪還有時間內鬥?
不過倒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等著這樊伯臨是否真有本事,若能助樊家脫離難關,等穩定後再把他拉下來也還不遲;若是虛有其表,失望透頂的大老爺自然會放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