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那識字的男人第一個站了出來。
她見了,只問:「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看著她,又瞧著站她身旁的高大男人,這是這麼多天來,這兒第一次有人理會他們,所以他張嘴回答了她。
「薩林。」
「你會讀寫漢字?」
「是的。」
「你在當……兵之前,是做什麼的?」
她的用詞,很委婉,讓那男人一愣,眼裡興起些許波瀾,當他再開口,聲有些啞。
「我替人記帳,是個帳房。」
她點點頭,掀開手裡的提籃,給了他一張大餅。
薩林瞪著她,半晌,接過了手。
她轉頭問第二個矮小但身材壯碩的男人,「你叫什麼名字?」那傢伙一副鴨子聽雷的模樣,身旁的男人幫她問了,然後告訴她。
「他叫亞歷山大,是個鐵匠。」
她也給了他一張大餅,然後依樣畫葫蘆的問了第三個男人。當他們發現只要回答她的問題,她就會給餅時,再沒人多有遲疑,除了那個偷兒之外,每個人都回答了她的問題。
他幫著她翻譯,詢問他們的名字,以及曾有的工作,除了鐵匠,還有兩個是木匠,兩個是牧民。他們拿到大餅之後,再顧不得面子,狼吞虎嚥的吃著。她看著那個直盯著旁人手裡大餅,都忍不住吞口水,卻依然繃著臉的小偷,問:「你叫什麼名字?」那傢伙沉著臉死瞪著他和她,不肯回答。
繡夜才想再開口,身旁的男人已又沉聲說了一句話。
那傢伙臉微白,半晌,終於吐出了自己的名字。
「鐵木爾。」
她給了他餅,他接過去,但沒有吃,只緊握在手裡。
她裝沒看到,只站在自個兒的男人身旁,瞧著前方這些人,道:「他是張揚,是我丈夫,我們在市集裡賣蠟燭,住在城東烏鴉巷底的大屋。我們沒辦法給你們錢,但能供吃的,那兒附近還有許多空屋,整理一下就能住,你們若想,就隨我們來,若不願意,也不勉強。」她每說一句,他就用不同的語言,幫她翻譯一句。
可到了最後,他又冷冷的多說了幾句,那幾句話,教那些男人臉微白。
繡夜同他走在一起,卻清楚注意到,沒人跟上來,一個都沒有。
她知道問題出在最後那幾句話,忍不住悄聲先問了一個他不會防備的問題。
「你同鐵木爾說了什麼?讓他改變了主意?」
他垂眼瞅著她,只道:「我問他,面子可有他小弟重要。」
「那剛剛呢?你最後說了什麼?」
她出其不意再問,可他沒有上當,只面無表情的說。
「沒什麼。」
「你說了什麼?」她堅持再問。
他沉默半晌,才道:「到了我的地頭,就要聽我的,遵守我的規矩。」
「還有呢?」
「敢碰我的女人,我就宰了他。」
她瞅著他,只見他看著她道:「不能接受我規矩的,可以繼續留在原地。」她沒有點名他加重了敢碰她的威脅,繡夜知道他有多擔心會讓她受到傷害,而在奴隸營待過之後,她很清楚,那些男人確實也需要被立下規矩。
所以,她只是握緊了他手。
無論如何,他和她試過了。
可那天下午,當繡夜和他一起收拾回家時,那帳房和鐵匠來了,幫著他們提東西,後來,木匠與牧民也來了,當他倆帶著一行人轉過街角,看見鐵木爾背著一個瘦弱的男孩站在那裡。
他和她什麼也沒說,就只是帶著這群人,回到那滿是烏鴉的街巷裡,將他們安頓在其中幾問還算可以的空屋。
他親自爬到屋頂上,幫著他們整修那些屋子,四處去其他地方撿拾能用的東西,沒門的櫃子、缺腳的椅子,她則去煮了一大鍋小米粥,還請阿潯替那感染風寒的牧民和鐵木爾的小弟看病。
阿潯對整件事完全不吭氣,甚至完全無視他們臉上的烙印,只要她警告那些逃兵,不要想打烏鴉們的主意。
「還有,你知道光靠賣蠟燭,是無法養活這些人的吧?」
「我知道。」繡夜點頭。
「你打算怎麼做?」阿潯問。
「他們無法上街,可其中有木匠,也有鐵匠,能做些小東西,再讓張揚拿去街上便宜販賣,他們只是需要一點機會,就能養活自己。」
「你需要多少錢?」沒想到她問得如此直接,繡夜愣了一愣,但仍是厚著臉皮道:「十兩銀。」阿潯從腰袋中掏出了一錠馬蹄銀,擱到桌上。
這一澱,是五十兩。
她愣了一愣。
「你以為你收留的就這七個?」阿潯冷哼,「這城裡可不只這麼些逃兵。」繡夜又一愣,才忽然驚覺,阿潯說的沒錯。
「現在,你還想幫嗎?」
她看著那巫女,再看著那錠銀兩,最終仍伸手將那沉甸甸的銀兩握在手裡。阿潯挑眉看著她,沒多說什麼。
她收下了那銀兩,然後把桌上阿潯的餐具收回廚房,當她退出門外,將門拉上時,只聽見阿潯的聲音,冷冷傳了出來。
「傻丫頭。」
她沒抗議,只是轉身走了。
或許她是傻,可她無法任那些人餓死路邊,她知道他也一樣。
他與她是兩個傻瓜,兩個試著想彌補前半生過錯的傻瓜。
第17章(1)
七個逃兵,在半個月後增加成十五個,一個月後變成二十個。
他清楚如何帶兵,知道如何應付他們,那些男人在他的帶領下,清掃了附近的廢屋與街道,整修了大部分的房舍。
她讓薩林記帳,負責所有收入與開支。讓木匠帶著人上山,砍伐木材回來,教人制做桌椅。讓鐵匠把廢鐵融成鐵塊,重新為那些桌椅制做精美包邊。後來又來了一位泥水匠、一位制陶師、一位理髮師、一位手藝超群的大廚,但最多的,還是像鐵木爾一樣,原本就是守城士兵,卻因為戰敗而變成奴隸的人。
偶爾,男人們總也會因為小事起口角,爭執打鬥起來,但總是很快就被他制止,他不以德服人,他以拳頭服人。
當人們發現他武藝超群,能以一擋百,而且還非常說話算話時,再也沒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鬧事,更別提,他其實還很公平,鬥毆鬧事的人,無論對錯,先一併罰了去清茅房糞坑再說。
沒人想去清那原該大家輪流去清的屎糞,所以都變得非常安分。
很神秘的是,繡夜發現被他揍過的人,竟然後來都老愛來找他,其中尤屬鐵木爾為最,那傢伙總在他身旁跟前跟後的,眼裡滿是崇拜,甚至一直纏著他,要他教他幾招。
那男人臉上擺著不耐煩,可有天早上還真的開始指導鐵木爾拳腳,也不知是男人們天生就愛練拳,還是他們內心深處都有必須再次亡命的覺牾與恐懼,跟著他練拳的,從鐵木爾一個,在短短幾天就變成十來個,到了後來幾乎每個人都會來。
結果一大清早,就會聽見那些男人聚在前院練拳腳的呼喝聲。
到了第十天,阿潯終於一整個大爆發,打開門就對著院子裡那些男人咆哮。
「大清早的,吵什麼吵!這是我屋,不是練武場,全給我滾街上去練!」說著,砰的一聲甩上了門。
男人們面面相覷,只能一齊看向他,他輕咳一聲,頗有些尷尬,但仍帶著眾人改到外頭的烏鴉巷練拳。
因為教拳,讓男人們對他的話更是聽從,他嚴禁他們在外頭惹事生非,要所有人一早就得起床工作,打掃環境,學習技藝。
臉上有烙印的人,便留在烏鴉巷這兒做活,臉上沒烙印的,就到市集上幫忙做生意。
市集上的人,自個兒不敢用這些奴隸,可也樂見他約束了這群殘兵流民。
春天來了,然後彷彿轉眼就變成盛夏,太陽一早就爬上天,將全城曬得熱燙。入夜後,她在燭光下看著薩林記的帳,試圖平衡大夥兒的收支,想要從中看看是否能再多擠一點餘錢出來,或有什麼別的方法增加收入。雖然靠著做那些簡單家俱,暫時勉強能緩過來,可她也知道,這商城一入春夏,商旅們為怕引起蒙古大軍注意,往年都會走掉大半,之後的生意可能不會那麼好。
他洗了澡回來,坐在她身邊,拿千布擦他那顆腦袋,邊問。
「情況怎麼樣?」
「還可以,但我想著,也許我們可以和一些會回來的大爺談談,趁盛夏他們離開時,幫他們修整打掃屋子,興許能攢到足夠的錢。」他微愣,不禁停下擦頭的動作,盯著那看著帳本的小女人瞧。
聽她話中的意思,像是想在這兒繼續住下去,似沒想過,可以離開。「這事能成嗎?」他提著心,小心翼翼的問:「他們之前連用都不敢用,怎會願意僱用我們打掃屋子?」她抬起眼來,微微一笑。
「人走了,屋就是空的,沒什麼財物,反倒是有人定期打掃巡視,還能趁機整修房屋,有何不可?我們有工匠,價錢又便宜,我去問過城裡幾位大爺了,雖都說要再想想,可也沒一口拒絕。他們是商,算盤打得可精,若是空屋,誰都能佔去,這兒的交易這般熱絡,來年還能不能佔到那麼好的位置,誰也不知。不像咱們之前以為的,商旅只在冬季來此,就我所知,有不少人已在這兒落腳定居好些年,春夏也不離開,為的也是如此。這是有利的事,我想總有人會想試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