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這小女人解釋著她的想法與主意,他心頭微熱,他不知,在他什麼也不敢想的時候,她竟已想了那麼遠,竟這般思前想後,啥也顧到了、想著了。春夏,有利遠行,人易來,也易走,他不知她為何似是沒想過要走。商人可以走,他與她也可以走,那些逃兵更可以走,到別的地方過日子。
他應該要提酲她,可他不想,他有私心。
情不自禁的,他抬起手,將她垂落的髮絲,掠到耳後。「我明日,就去同那些大爺再問問。」他的手停在耳邊,讓繡夜臉微紅,瞧他黑眼變深,知他起了情慾,心頭也不禁輕跳。
忽地,有敲門聲傳來。
兩人一怔,雙雙轉頭,這已是月上枝頭的時候,怎會有人來。
「哪位?」他揚聲問。
「張爺,我是薩林,大門外似有三位大爺想找你。」他倆來到這兒,從來也未有訪客,兩人困惑相視,她秀眉微蹙,眼裡不自覺浮現緊張與優慮。
知她擔心什麼,他撫著她的小臉,沉聲安撫道:「追我們的人,是不會等門的,應是城裡的大爺,說不得就是來找我們談打掃顧屋的事。」她聞言,想想也是,若是那些騎兵隊,怕早已踹開門衝了進來,哪還在前頭等門呢。
瞧她鬆了口氣,他方起身。
「我去看看。」
「你把人請到前廳。」繡夜跟著起身,道:「人來是客,我到廚房燒些茶水送過去。」
他愣了一下,這才點頭,打開門和薩林一塊兒朝前頭走去。
「那三位爺,你認得嗎?」他問薩林。
「認得其中一個,是在城西開客棧的大老闆薩比爾。」薩比爾他知道,當初便是他來同他訂的蠟燭。薩比爾在城裡營生已久,是城裡的大戶,說的話能有幾分重量。
他不知對方入夜來訪是為什麼,但仍是交代薩林。
「要大夥兒別出門,都待門裡,別在窗邊探頭探腦的。」
「知道了。」薩林點了點頭,因自個兒臉上的烙印,避著門外的大爺,從側門出去了。
他這才走到大門邊,打開了門。
門外除了薩比爾,還有一位是賣布匹營生的宋人大商段松堂,一位開糧行的回回大商瓦哈昔。
他一開門,薩比爾就露出微笑,開口道:「抱歉,張揚,這麼晚還來打擾你,可我等有些事想找你商量,不知可否進門一敘?」
「當然。」他點頭,轉頭帶著他們往內走。
進到廳堂裡後,他一下子不是很清楚應該要如何招待他們,幸好繡夜已經提了壺茶過來,替四人各倒了一杯熱茶,然後將那鐵壺掛到從樑上懸吊下來的鐵鉤上。他幾乎是在奴隸營長大的,根本也沒待過什麼客,所以也沒想到應該要送上茶水,或者該如何待客。以前唯一會到他那兒的人,就是古瑪,但古瑪不需要他招待,古瑪自個兒就會倒茶來暍,不會同他客套。
可外頭的世界不一樣,以前人從不正眼看他,即便已脫離奴隸的身份,大營裡的蒙古兵也瞧他不起,可現在人人都當他是人,當他是做小生意的張揚,都會正眼看他。
這反而讓他不是很習慣,但那小女人替他們倒完茶,便在他身邊跪坐下來,同他一起,教他莫名的安了心。
只瞧她泰然自若的瞧著那三位爺,客氣開口相詢。
「不知各位老闆,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是這樣的。」段老闆清了清喉嚨,道:「我聽說,張揚你在這兒,聚集了一些流兵教拳,可有此事?」繡夜一愣,心下微驚,沒想到他們是為此而來,還以為這些老闆是想來要他別再教那些奴隸拳腳,甚至趕他們出城,她才要回答,他卻已開了口。
「是有此事。」他鎮定的看著前方在地爐旁各自安坐的大老闆,道:「但大夥兒練武,只為強身健體,絕不會四處生事,我立了規矩,誰若要在外頭生事,我定會親手處置。」
「不不不,你誤會了,你這兒沒人四處生事。」薩比爾搖著手,說:「事實上,咱們此次來找你,就是因為你這兒的人,很守規矩。前些天,一位叫鐵木爾的,撿到了我掉的錢袋,還特地送到了客棧裡來。」張揚和繡夜聞言,盡皆一愣,當下都冒了點冷汗,可不知鐵木爾是真撿著了錢袋,還是又伸出了第三隻手,幸好他可把人家錢袋送了回去。
「錢袋裡的錢,是少了嗎?」他擱在膝上的手微緊,問。
「沒有,一文未少。他把那錢袋送回就走了。」薩比爾說著,歎了口氣,道:「我事後想想,你這兒的人,雖有些臉上烙了印,那也不是他們自個兒願意的。剛巧這時,夫人同瓦哈昔提了雇屋打掃的事,咱們幾個聊了起來,便有了個念頭。」
瓦哈昔接著道:「這念頭也不是現在才有,這些年,這兒人越來越多,夏季想留下安居的人也多了,可相對的,惹事的人也同樣變多。市集裡時不時有宵小行竊,偶爾也會有商旅起了爭執大打出手。若只是三兩個人也就算了,有時相爭商旅還各自僱有保鏢,一打起來,那是誰也控制不了,常讓大夥兒損失慘重。所以咱們早有這個意思,正巧上回我在路上,見你逮著了一個偷兒,身手了得。前些日子,我那領隊,說瞧見你帶著那些兵在烏鴉巷裡練拳,稱讚你武藝確實高強,咱們幾人便商量著,要市集的大夥兒一塊兒出錢,成立一個中立的守衛隊,由你當隊長。」
繡夜與張揚,越聽越傻眼,到得後來這一句,差點以為自己聽措。
段老闆跟著說:「守衛隊的人,主要的工作便是深夜巡守、防範宵小、捉拿盜賊,維持城裡的治安。隊上的人,由你來挑選。」這一句,意味深長,他知他們的意思,就是要讓他任用手邊的奴隸兵。
段老闆喝了一口茶,喘了口氣,繼續說:「至於一切所需費用及薪餉,就由大夥兒繳交的月錢支付。你若同意,咱們便在市集裡及城門口貼出告示。」
「市集裡的人,都同意這件事?」他不敢相信的問。
頭上包著頭巾的薩比爾點著頭,說:「大多數都是同意的,咱們見你收留這些人,才發現你的做法是對的,與其讓那些殘兵游勇四處瞎晃,倒不如收為己用,加上這城若有了規矩,有了守兵,也不易招惹盜賊行竊行搶,商隊們也不致輕易就因小事大打出手,鬧得雞飛狗跳的。怎麼樣,你意下如何?」他喉頭微緊,回道:「這事,能否讓我考慮一下?」
「當然當然,你好好想想,若決定了,同咱們說一聲便成。」薩比爾說著,微笑道:「夜深了,咱們就不多擾你了。」說著,他便與另外兩位老闆一塊兒起身,他和繡夜一起送他們到門口,然後關上了大門,同她回轉屋內,收拾茶具。
她一直沒有說話,他終於忍不住在進房之前,叫住了她。
「繡夜。」
她愣了一下一一停下了腳步,心微抖。
這男人,少有喚她名的時候;為了她不知道的原因,他非不必要,總不愛叫喚她的名。
她在月下回首,看著他高大的身形,和那緊繃的臉龐,看著他再開了口。
「這差事,你怎麼想?」
眼前的男人,臉龐乾乾淨淨,一點也不油膩的黑髮短而俐落,深邃的瞳眸裡沒有半點暴戾之氣,身上穿著的,不是染血戰袍,是件樣式簡單的灰色厚衣。腳上踏的,不是結實的軍靴,只是一雙陳舊但千淨的鞋。
他已經和她當初看見的那個怪物,沒有半點相同。給人的感覺,就只是個沉穩,實在、可靠的男人。
也難怪那些老闆,會想找他成立守衛隊。
看著他,誰也不會想到,他會是那個在戰場上勇猛無敵,被蒙古人喚做野獸,總能輕易取敵將頭顱,讓人聞風喪膽的阿朗騰。
她瞅著他,柔聲道:「我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想,他們找的人是你,請的人,是你。」他屏住氣息,舔著千澀的唇,啞聲道。
「你該知道,我若接了這差事,就得要在這兒長住。」
「是的,我知道。」她點頭應聲。
「不是兩三個月,不是半年一年。」他逼著自己,粗聲提酲她:「那或許需要好幾年。」事實上,是一輩子,但他不敢講,一輩子太長,太嚇人。
「我知道。」她悄悄說。
眼前的小女人,在月下的身影,如此純淨,那般美好。
她穿著的衣,樣式樸素簡單,黑色的長髮,只拿一條布帶綁著。她很嬌小,站著時,頭頂高不過他的肩膀,但他知道,她嬌小的身軀裡,有著一顆溫柔、勇敢而強大的心。
她的身體早已恢復過來,天也早已回曖,如果她想,隨時能夠帶著她床頭枕邊那小小包袱,跳上任何一輛出城的車,走到天涯海角去。
她可以不管那些奴隸,不管那些殘兵,她甚至可以不用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