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天色漸暗。
風從微曖再次轉寒,沒被陽光照到的地方,又悄悄結上薄霜。
她幫著他收拾攤子,然後把之前釆買好的材料與雜貨提上,大部分的東西,他都提去了,空出了一隻手,牽握著她的。
他很喜歡牽她的手,總也將整只大手包覆住她的,教她從手心曖到心口。有時候,每當他如現在這般牽握著她的手,每當他親吻她,每當他在夜裡凝望著她的眼,和她深深的合而為一,她總也感覺兩人不只身相連,心也相依,就連魂魄也糾纏一起。
她不知,是不是只有她有這種感覺,她不敢探問身旁的男人,害怕他會因為內疚而說謊,更糟的是,連謊言都說不出口。
所以她寧願這樣就好,只要他還在身邊就好。
她輕輕的回握住他的手,與他並肩走在一起,走過陸續開始收貨的攤商前,走過那些馬與駱駝、那些羊兒身旁。
當他倆來到街尾,她忽然在街角看見幾名曾是奴隸兵的男人,縮在角落瑟縮乞討,有個人還立了張板子,說他識字能做工,什麼也願意做。但很不幸的,他們臉上直接被烙了印,教人一看就曉得是奴隸、是逃兵,所以無人敢僱用他們,即便是在這兒都沒有人敢。
她不自覺停下腳步,錯愕著看著那些人臉上奴隸的烙印。
他握緊了她的手。
「別盯著看。」
她心一抖,猛然回神,匆匆轉過臉來,喉頭微緊。
「你幫不了他們的。」他說。
確實,她早已自顧不暇,他和她雖不似之前初來乍到時那樣身無分文,但也沒有餘錢,她日日記帳,合著藥錢診金,加上飯錢,還有支借來做生意的資金,兩人還尚欠阿潯兩百二十文錢。
她的同情,無繼於事,她甚至沒有多餘的糧食能給他們。
況且,她與他是逃兵,必定仍被通緝,最忌同這些一樣是逃兵的人有所牽連,避都來不及避了,怎能有所交集。
她強迫自己和他走開,卻無法不去想,若當初她遇到的是那些人的主子,現在恐怕也是同樣的下場。
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她始終無語,他大半的時間也沉默著,待到夜裡上了床,他卻異常熱情,彷彿在逃避什麼,彷彿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就能忘卻什麼。她知道是什麼,知那些人讓他想起了那不堪的過往與曾經。
他們也讓她想起,教她忐忑,再次記起那被吊在風中數日的逃兵身影。
她不由自主的緊抱著他、親吻著他,感受他旺盛的力量與生命。
他要了她不只一次,如她所願的,讓她再也無法思考,什麼也無法想,只能伸出雙手,緊緊的擁抱著他,直到兩人筋疲力竭的相擁入眠。
夜半,她卻被冷酲。
睜開眼,只見身旁的男人不知何時下了床。
他只隨便套著一件褲子,裸著上身,曲起一腿坐在矮桌邊,粗擴的臉緊繃著,雙手握拳擱在腿膝上,雙眼卻視而不見的看著一面什麼也沒有的牆。
可她知,他在看什麼。
那兒,是市集的方向,是那些殘兵存在的地方。
白日,在那兒,他表現的很無情,可她知他不是無情的人。
早已知道——
就像她無法忘懷那些人縮在角落,躲著寒風瑟縮的景象,無法裝作沒聽見他們的咳嗽聲,他也忘不掉。
他不是不想幫他們,是不能幫他們,若幫了那些人,就會拖她下水。
無法自已的,她悄然下了床,走到他身後,低頭鸞腰,伸手環抱住了他。
第16章(2)
她酲了,他知道。
他被惡夢驚酲,不想擾她才下了床,誰知還是讓她酲了過來。
她來到身後,他沒有回頭,只感覺她伸出了那雙小手,撫著他緊繃的肩頭,他的頸頂,然後小手往前,彎下腰,砰抱住了他。
他閉上眼,喉頭微微緊縮著,感覺她溫柔的撫摸,那兩隻小小的手,輕輕的撫著他的臉龐,他的胸口,然後壓在他的心上。
他抬手覆住了她環到身前的手。
她垂首將臉貼靠在他額際,他能感覺到她溫曖的吐息、她的心跳。
小小的、不疾不徐的心跳。
然後,她在他額上印下一吻,在他耳邊悄然低語。
「那也有可能是我們。」
所以,她確實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不應該意外,她是那般聰慧。
他握緊了她壓在心上的手,啞聲道:「那很冒險。」
「但那能讓我睡著。」她悄悄的說:「況且,若不幫,他們不是餓死,便會被逼上絕路,做起盜賊。與其如此,還不如幫著安頓好,反正這兒,廢屋這麼」
「他們臉上烙了印,不能工作,而我們沒有餘錢。」
「總會有辦法的,我可以再想些生意來做。」
那會欠得更多,欠那巫女欠得更多
可他知道,她已下了決定,為他做了決定。他不想牽連她,所以她千脆幫他做決定,把責任都攬到她身上去。
她讓一切都變成是她的決定,不是他的。
他喉再縮,心微抖,他睜眼,大手往後一撈,將她撈到身前,坐在他腿上,粗聲道。
「他們不是你的責任。」
她瞅著他,環著他的頸,撫著他的臉,只說了一句。
「但你是。」他一怔,心震顫,眼抽緊。
「你是。」她吻著他的唇,一下又一下,吐著溫曖氣息的粉唇貼在其上,悄聲道:「而我說什麼,你就得做什麼。明兒個一早,我們就去市集。所以現在,什麼都別想了,陪我回床上再睡一下。」她瞅著他的眼,望進他眼裡,小手輕壓在他心口上,坦承。
「我一個人,會冷好冷……」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該拿這勇敢、聰明又溫曖的小女人如何是好,到頭來,只能順從自身欲 望,再吻了她,然後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大步走回炕床上,和她一起躺上了床。
她同他枕在同一隻枕上,抬手輕觖他的眼。
「把眼合上。」她要求著。
他不是三歲娃兒,可他依然照做了,合著眼,任她緩緩的撫著他的臉,摸著他的耳,用那小手,一次又一次的,撫平了他的眉頭,讓那輕柔的手指,穿過他粗短的黑髮。
沒有多久,他就睡著了,在她的懷抱中,在她的安撫下,沉沉入睡,一夜無夢到天明。
籃天,一望無際一一
朝陽一從地平線那」L探頭,便迅速將寒夜冷霜消融。
要找到那些奴隸兵不是難事,他們仍待在咋天那個地方。
說實話,他不是很想讓她靠近這些人,奴隸不全是好人,而且大多很憤世嫉俗,久沒碰女人。
可她堅持要同他一起。
「就因為我是女人,才好說話。況且,你就在我身邊,我沒什麼好怕的,不是嗎?」他應該要反對,但她清楚知道如何掌控他,她的說法讓他該死的受用。他微惱的看著她,只能擰眉粗聲威脅。
「只要有人碰了你,我就打斷他的手腳,你若不想誰斷了手或腳,最好記得要保持距離。」她略微睜大了眼,目丁著他瞧,然後揚起嘴角,漾出一抹笑,輕應了一聲。
「嗯。」
那笑,叫他心又縮,忍不住補充:「也別對著他們笑。」
「好。」她再應。
「我不是開玩笑的。」他垂眼瞪著她說。
她仰望著他,小臉微紅,悄悄說。
「我知道。」
該死,若叫她不准臉紅,大概是太過強求,所以他強迫自己閉著嘴,別說出像蠢蛋一樣的話。
待兩人來到那地頭,只見咋天那舉著木板的男人,依然站在那裡,整個人站得直挺。但經過的商旅們,每每在看見他臉上的烙印之後,就撇開了視線。
男人的身後,有五位奴隸兵坐在一起,還懷抱著能夠討口飯吃,找到工作的希望,忽然問其中一個人看見了他,整個人坐直了起來,眼中浮現些許驚恐,但那傢伙強忍著想逃跑的衝動,臉色蒼白的死瞪著他。
是那個小偷。
偷兒臉色難看的吐出異國的語言。
她愣了一愣,轉頭問他,「怎麼了?他說什麼?」
「他問我想做什麼。他前兩天,偷了人錢,被我逮到。」他告訴她。
「大爺,他小弟病了,又餓了好幾天,他是不得已才會去偷人錢財。」舉著板子的男人聽了,忙上前為緊張的同伴辯駁:「我已經訓過他了,他不會再犯」
她沒見到眼前有誰像那男人的小弟,不由得開口問:「他小弟在哪兒?」識字的那個才要回答,那偷兒抓住同伴的手,怒目張嘴的吐出一串話。兩個男人迅速爭辯了起來。
繡夜一個字也聽不懂,只轉頭問他:「他們吵什麼?」
「吵要不要讓我們知道,他們住在哪兒,他弟又在哪裡。」她輕聲細語的瞧著他說:「你告訴他們,我們有工作給他們,沒薪餉,但有食物,問他們做不做。」他垂眼瞅著她,然後看著前面那群傢伙,沉聲開口重複她的話。
他一開口,他們就停下了爭吵,全瞪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