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衫男子一把抱起暈厥的人兒。
「鳳主,讓屬下來吧……」燕影本要上前代勞,卻又止步。他脊柱竄上一陣涼意,直達腦門,因為主子的鳳眼彎成兩道小橋,無比的牲畜無害兼之和藹可親,抱那姑娘的模樣如同撿到可憐又可愛的小貓或犬崽。
呃……算了。有人不知死活地闖進來當主子的「消遣」,是那人時運不濟,就、就各安天命吧,怪不得誰。燕影深吸口氣穩住心智,在主子的幻界中盡可能保持神清目明。
此時男子抱著姑娘就要離去,燕影忙問:「鳳主,那些人如何處置?」他所說的「那些人」指的正是適才擎刀脫褲、污言穢語的那群禽獸。那些人圍作一圈,不知何時被點了穴般動也不動,而且一律右掌擎刀、左手扶住胯下男物,動作相當一致;但燕影明白得很,那些人絕非中了點穴這門實在功夫。唉,他家主子從來就不練「實在」的功夫……啊啊啊,這話可不能被誰聽去!
「你不走,就留下吧!」白衫男子繼續笑得很無害。
危也!
燕影見事甚快,不等主子話音落盡,已拔身疾竄,搶到前頭。
他回首往後瞥,恰見自家主子騰出一袖,揚起,袖中劍指當空而劃,那是咒殺,行雲流水畫出一張無形符咒,罩住僵挺在結界內的那些人。
咒術一下,唰唰唰,那幾把大刀同時砍落,自宮者毫不遲疑,下刀既快又狠,好似那腫脹充血的男性之物多教人厭惡,非徹底砍除不可。
嘶——好、好、好痛啊!連死都不留人全屍啊!饒是身為「第一暗衛」的硬手,也得驚出一背冷汗,憑本能夾緊雙腿。
※※※
「哭什麼?」
似乎有誰這麼問她。
沒想哭的,只是倦得很,她好想躺下來,什麼都不想,倘若交睫能眠,深睡而無夢,不知有多好……但……咕嚕咕嚕……咕嚕咕嚕……肚子……好餓……上次進食是什麼時候?她記不得了。餓了,讓她很難「專心」再持續暈厥,尤其陣陣食物香氣選在此時無所忌憚地鑽進鼻間,擾得她不得不醒。
醒來。
還是醒了,莫名保住一條命,沒死。
她望見由榻頂垂掛下來的防蚊紗帳,房中傳出細微動靜,她徐慢轉動螓首,薄薄蚊帳外,白衫男子背對她立在桌邊,似在佈置飯菜。
眉心先是微乎其微一蹙,而後,她記起了,這男子在她倒地時,曾來到身畔。
她腦中還留有那抹雪白余影,與帳子外的那人漸漸重疊。
那群惡人受傷後,沒再為難他吧?要不,他與她怕是出不了那片深林。
年歲漸長,歷練漸豐,對於藏在人性底下的獸性,她多少有體會,這世間強欺弱、眾凌寡所在多有,不是姑娘家才會遇上那樣的羞辱,連長相俊美的男子也得留神自身安危。更何況,他身形雖頎長,罩在寬大白衫下的身軀像過分單薄了,只長骨頭不生肉似的,腰間繫著一條銀帶,舒松輕垮,更顯纖細。
暗歎了口氣,她咬牙,慢吞吞撐坐起來。
腦袋瓜仍舊沉甸甸,她閉眸扶額,暗自調息。
「姑娘若感不適,別急著起身,再多躺一會兒。」
男嗓一如她記憶中那般溫和,感覺防蚊帳子被撩開,男人來到榻邊。
她嘴角先已揚起守禮的笑,抬起頭,邊道:「我已無礙,多謝公子,我——」忽地輕抽一口涼氣,怔住。
好美……小哥哥,你長得真美……
她記得那些混蛋說過什麼。
他們誇他好看。
但,此時站在面前的男子,他、他的面龐相當古怪,整張臉彷彿被潑過染料,白白紅紅,白的地方少,紅的部分多,且還分深紅、粉紅、淡紅……乍然一見,十分驚心,而那些不均勻的色澤還漫過他的耳、他的頸,不難猜出,他輕衫下的身膚定也不尋常。
她這麼一愣,男子也跟著打住,在她尚不及瞧清他臉上神態,他已微側薄身,轉向一旁,避開她太過直率的眸光。
上官淨,你可以再魯莽些!
行走江湖,外貌較眼前這位白衫公子更奇詭異常的也不是沒遇過,何以震愕若此?雖屬無心,卻亦是傷人啊……
察覺他欲退離,她不禁懊惱,心急地抓開紗帳,恰一手扯住他的寬袖,兩人皆又一怔。
「我……對不住……」她坦然道歉,放開他的袖。「是我不好,冒犯公子了。」
男子靜佇一會兒,終於道:「無妨,是我錯。我樣貌天生如此,隱居在此地,久到幾要忘記自己這副尊容,而服侍的僕婢又都跟隨身邊多年,他們早習慣我這模樣,姑娘猛然一望,沒嚇得暈厥實屬難得。」
他說得雲淡風輕,嘴角甚至噙笑,低斂的眉目又似有郁色。
第1章(2)
上官淨見了有些難受,不敢再接話,遂問:「是公子救了我,帶我出林嗎?」如此問,多少有套他話的意圖,想確認在林中遭人圍困的究竟是不是他。
他的臉一直側著,沒調回來面對她。
沉默半晌,他略艱澀道:「是姑娘路見不平,相救在下。那些人受傷頗重,全跑了,沒再對我……對我……」
果真是他。
那麼,她在林子裡聽到的那些話,是她神智不清下所導致的幻聽吧?
上官淨暗自苦笑,見他任由幾縷逃出綁束的散發半掩面容,發白的唇抿得太緊了些,她藏在心底的歎息不禁更沈。
「我第一次入南蠻野林,確實太高估自個兒的能耐,幸得遇見公子。」
他又不作聲,似在推估她話中誠意。
終於,他微微又笑,道:「南蠻一帶茂林遍佈,多蛇鼠蟲蟻,瘴氣更能殺人於無形,姑娘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入林前必得口含薄荷涼草,身上佩帶驅蟲香袋。你貿然闖進,也不曉得避開瘴癘之地,這才會出事。」頓了頓,笑意淡收,臉上深淺不一的紅痕一塊兒加深顏色。「只是……我也……我也是……很慶幸姑娘亂闖進去,那些個惡徒全賴姑娘打跑……」
他瞥了她一眼,很快又挪開目線。
上官淨心臟咚咚兩響,忽地發覺他目光頗為清澈。仔細再看,男人的五官生得其實相當秀氣,細濃雙眉下是一對眼尾微挑的鳳目,挺鼻薄唇,瘦削的兩頰和尖細的下顎,若要論輪廓之纖柔,則較她更像個女兒家。
他這麼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溫文過了頭,只差沒在額上貼著「可欺」二字,若然遇到惡徒,真真只有引頸待戮的分兒啊!
「公子知道那些惡人的來歷嗎?」
他搖搖頭。「南蠻這兒山多林多、溪多谷多,北上可通中原富庶的湖廣與兩江,南下能通出海口、往南洋,總之是進可攻、退可守,不少河寇、海盜就把老窩建在此地,方便藏匿,有時也見山賊出沒的……那些人或者也是干沒本錢的買賣,不知打哪兒來的。」
「那公子獨居在此,豈不是太危險?」她微瞠雙眸。
「也不算是獨居,我這座竹塢裡還養著幾個僕婢,幾里之外更分聚著不少村落,我偶爾也會去村裡。」他淡然道,表情看似尋常。
想問他為何不乾脆住在村子裡,有個左鄰右舍,也能相互照應,但話剛到舌尖,上官淨及時頓悟——瞅著他膚澤慘不忍睹的側顏,她喉中略感緊澀。
週遭沉靜,驀地——
咕嚕咕嚕……咕咕嚕嚕……咕咕嚕咕……
上官淨眨眨眼,然後瞪圓眼,再然後……兩頰紅了。
男子也瞪圓眼,而且很明顯地忍住笑,徐聲問:「姑娘肚餓了吧?」
「嗯……是有一點……」她至少有三、四頓沒進食吧?
他薄唇一揚,似乎稍稍鬆解了心病,終能再次迎視她。「我讓底下人備好一些飯菜,雖簡單無華,但都是挺爽口的菜色,還燉了一盅祛暑、益中氣的藥湯,姑娘下榻用些好嗎?」
「多謝。」上官淨低嚅了聲,單手覆在咕嚕作響的肚腹上。說實話,她已許久不臉紅了,即便臉紅,也能很快寧定,但此時垂下頸項一瞧,她氣息陡地梗在胸間,原就有些困窘的臉蛋驚得大紅。
外衫前襟敞開也就算了,她是江湖女子,無須太過拘泥禮節,但……但現下連中衣的襟口也敞得開開的,微垂眼就能看見她用來裹胸的雪白長布,這會不會太過分?她甚至感覺那條裹胸布被鬆開小結,正很輕鬆地圈裹她!
饒是她性情沉定大度,此時也頰如霞燒,心音似鼓。
然,讓她真正驚慌失措的並非敞開的衣襟,而是藏於衣下的玄鐵令牌竟不翼而飛!
她一手按住襟口,一手連連在頸上和胸前摸索。
沒有!什麼都沒有!
「你是在找這個嗎?」
上官淨聞聲揚睫,那塊繫著帶子的玄鐵令牌正掛在男人指間。
這塊令牌……比她的命還重要啊……
她壓住原要衝喉而出的驚喘,忙伸手去接,緊緊握住,沒察覺自個兒身子正隱隱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