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起身坐在榻邊,從榻旁桐木矮櫃中拿出一個樸拙木盒。
揭開盒蓋,裡頭有紙疊著。
他取出兩方小疊紙,輕手攤開,分別擱在膝上,有頭有手有腳,兩個紙人形。
「你喜愛什麼性子的小姑娘?嗯,活潑些可好?」低問,他看了那張猶然不醒、眉眸寧靜的秀顏一眼,隨即斂目,打起指印。
落咒,還不夠。
他咬破指端,在人形紙上各落三滴鮮燙熱血。
※※※
上官淨自覺陷入某種說不出、掙不開的「困境」中。
教人迷惑的事一件接連一件,她還有點昏的腦袋瓜沒法子同時想那麼多事,而想不明白只好暫且順應,安靜接受並靜觀後續。
她首要適應的是,她身邊多出一名長相與身材皆圓圓潤潤的丫鬟。問對方年歲,說是剛滿十六,問名字,說是姓朱,朱玉。
「主子交代過,小姐在竹塢住下,不僅是貴客,也算是這兒的主子,吩咐朱玉要好好照顧小姐的生活起居,我記得很牢,不敢忘記的。往後,小姐的寢軒全由朱玉打理,包準打理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讓您沾不上半點灰。還有三餐和茶水,小姐等會兒得把愛吃的東西和喜愛的口味一一告訴我,才好請灶房大娘準備……啊,對了!小姐,主子那兒有好幾塊夏布,要請人幫您裁縫涼爽些的衣裙,咱們何時挪個空,到東村的李寡婦家量個身吧?那位李家寡婦手很巧,做出來的衣物耐穿又好看極了……」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上官淨望著銅鏡中,那個站在背後幫她梳發、說話之速如流水潺潺不斷的小姑娘,瞧得她幾要忘記眨眼。
今早,她醒在自個兒房中,小丫頭突如其來就這麼冒出來。
她幫她備妥潔身盥洗用的溫水和用具,待她一起身,小丫頭便快手快腳整理床榻,動作相當伶俐自在,彷彿對服侍她的一切早熟得不能再熟,熟到……還想親手幫她浴洗呢!若非她及時醒覺,身上衣物真要被小丫頭剝光。
瞧,她又被她滔滔不絕的話牽走心神,連梳子都乖乖遞去。唉,現下是怎麼了?還坐在妝台前由著人家服侍……是說,她哪需要誰照看?向來都自己照顧自己啊!
再說了,她從沒梳過姑娘家那些繁複柔美的髮型,烏黑髮絲常是簡單扎作一束,乾淨俐落才是本心。
她出手迅捷,輕輕接住朱玉忙碌的小手,也讓對方稍靜了靜。
「我不用新衣,吃得也隨便,不必為我多費神。再有,我也不是什麼小姐,借竹塢暫住罷了,不是你的主子啊!」
「小姐……小、小小姐……嗚,小姐……」
小丫頭臉色變得此翻書還快,一張甜笑圓臉突然變成被掐皺的包子,眉成八字,顫著圓唇,圓眸可憐兮兮地擠成兩道細縫,都擠出淚光了。
「怎麼了?你……你別急、別哭啊!」上官淨趕忙站起,拉她的手搖了搖。
「哇啊──」當真哭嚎出來,連淚珠都圓圓潤潤,好不可憐。「小姐……小姐不要我服侍,那、那朱玉沒用了……嗚嗚嗚,主子會撕了我,還會把我丟進火爐裡燒,嗚嗚嗚……我好慘啊……小姐別不要朱玉嘛,我會乖,一定乖的,好不好嘛……」
「呃……好、好……你別哭,我要你,我當然要你!」
「嗚嗚嗚……小姐說話算話,不蒙人?」連鼻涕都流出來了。
上官淨用力搖頭,她實在不太曉得如何安慰哭得淚漣漣的人,但,小丫頭的破涕為笑也、也轉得太快了吧?她甫搖首保證,那張猶如浸過水的圓臉立馬笑開了,讓她再一次傻眼。
「啊!小姐頸子被蚊蟲叮咬,青青紅紅一塊呢!」朱玉忽地瞪大眸。
這也是重重疑雲中的一點。
上官淨是在浴洗時發現的,不只頸側,連肩頭和胸脯也有青紅痕跡,圓圓小小,似被誰刻意弄出來……會不會是昨夜打鬥時留下的瘀傷?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其他因由。
第4章(2)
按捺思緒,很無奈地讓人梳了發,並吃過丫鬟為她備上的早飯後,她步出房門,在軒廊轉角處險些撞上一名高壯僕役,後者正忙著灑掃,瞧見是她,態度甚是恭敬,沉默著,靜靜退到一旁讓她過去。
「小姐,他是牛大啦!主子交代了,竹塢東翼這兒的粗活全交給牛大包辦,往後您會時常瞧到他的。」朱玉匆地開窗探出一張臉,笑咪咪道。
所以,竹塢除了鳳錦與她之外,確實有「活生生」的僕與婢,昨日入夜後的奇詭之寂,僅是她少見多怪,庸人自擾?
但,昨夜的確有太多迷團,如誤闖渾沌之境,即便醒來,都不知是醒非醒。
四下搜尋,就為那道順長偏瘦的素自身影……啊,他在那裡!
鳳錦站在瓜棚下,青翠的籐與葉旋滿瓜棚,這棚子交纏了不止一種瓜類,奇妙的是,所有瓜種都能和平共生,旋籐於棚架上。長出一顆顆不一樣的瓜。
忽地,上官淨秀容一凜。
瓜棚下似乎裡有另一人,玄衣勁裝,劍器在背,跟她昨夜記憶中的對手極為相像……不!根本是同一人啊!
「鳳錦!」她禁不住大喚,飛身竄近。
又是護衛的姿態。
鳳錦在笑,四肢百骸皆被灌注歡偷,但那樣歡快的笑沒有顯露出來,全珍貴地往心底藏,表面上,他一貫清清淡淡,若說笑,也僅有微勾的嘴角。
「用過早飯了嗎?」他溫聲問,把剛採下的一顆瓠瓜放進地上的竹籃裡。
「嗯……用、用過了。」怎麼回事?上官淨戒備著,眸光在他和那位黑衣客身上來回兜轉。黑衣客此時垂斂眉目,雙臂微垂貼於身側,站姿與竹塢僕役牛大一般模樣,皆恭謹而且沉默。
「這位是?」她忍不住詢問。
鳳錦淡笑了聲。「昨兒個來不及說,你與他便鬥起來了。」他轉向黑衣客。「燕影,你嚇著我的貴客,上官姑娘不知情,還以為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河寇山賊,鬧騰出這麼一場,你該當何罪?」
「屬下該死。」
波瀾不興的語調有種再認真不過的氣味,上官淨聽著,心臟突突跳,好似她要真附和的話,這位叫燕影的男子真會拔劍一抹脖子,該死給她看。
「屬下先行告退。」燕影道,旋身便走,誰也不看。
上官淨神情怔然,鬧不明白其中原由,眸線從走離的黑影身上收回,改而定定望著同樣站在瓜棚下的素影,一張唇掀了又閉、合了又張,許多話梗在喉問。
「燕影是我的牢頭。」
似瞧出她的迷惑,文弱男子徐徐道出。上官淨耳中轟隆,秀氣五官明顯緊張。
「可是他……他自稱屬下,武功又那麼高……」怎成牢頭了?
「燕影是我爹娘派來守我的,武功高那是一定,竹塢地處偏僻,近來南蠻莽林裡又不太平靜,他除了守好我,還得護我周全,也得固定時候把竹塢這兒發生的大小事回報到我爹娘那裡。」他半真半假,說得順暢自然。
「……你爹娘?」聲音吶吶。
「是啊。我是人,當然有爹娘。」
「也、也對。」
什麼「也對」啊?鳳錦忍住笑,腦中轉過百八十道思緒,最後,他舉袖,袖中指有一下、沒一下在瓜葉邊緣上摩擦,紅痕臉上,一雙眼尤其汪亮,低幽男嗓有種徹夜沉思後的輕啞,道──
「你昨夜與燕影交手,奮不顧身就衝近過來,以為我又遭惡人欺負,是嗎?」未等她答話,他又說:「我知道的,你是真關心我……昨兒個出了小意外,沒來得及趕回竹塢,我的邪病就發作了,你也不逃,除帶我回來,還……還幫我這樣和、和那樣……我都記得的……」
他面龐真的很紅,上官淨曉得自個兒的臉蛋也沒好到哪裡去,同樣熱烘烘的。
「這樣」和「那樣」的……他、他記那麼多幹什麼?唉。假咳兩聲,她抿抿唇,鎮靜問:「為什麼不與爹娘同住?」
「我這模樣,兩老見了只會心痛流淚,乾脆離家僻居在此,兩邊都清靜些。」
他又用輕和語氣說著雲淡風輕的話。
他說得好輕巧,但聽者若有心,不難碰觸到那帶有苦澀的底蘊。
自尊包裹自卑,淡然掩藏了憂鬱,時陰時晴的脾性。神智清明時,溫文有禮,君心如玉,一日一鬧騰起來,根本是個任性孩子。
心微微緊縮,帶疼,疼中又有憐意。上官淨沒嘗過這般滋味。
她想起自出事後,一直抑在腦中最深處、不敢多想的那名男子。
跟那人在一塊兒時,心裡是快活、明亮的,源源不絕的活力冒出,彷彿要化成玉靈峰上的一朵雲、一隻小百靈兒,與他一起邀游天地……英俊面龐,多情眉目,高大挺拔的身形,清朗聲嗓說著好聽的言語,說他此生僅她一人,只求與她相守,再無其他,那些情話,聽過的姑娘都得骨酥肉趴。她內心漲滿柔情,不是心疼,而是滿滿光明的歡喜,那喜悅,如玉靈峰頂上大綻的朝陽,她愛過,動過情,卻沒嘗過憐惜一個人,憐到心窩酸軟疼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