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良久,她才低頭轉身,慢慢地往府內走去。
留在原地看著她漸漸遠去的中迅,照理說看她那垂頭喪氣的樣子,應該覺得高興她終於棄械投降了,可是他竟然沒有一絲打勝仗的感覺,反而覺得自己好像用了什麼下三濫的手段,讓她不得不投降;自己是勝之不武,一點也不光采。
可是,宮裡怎麼會養出這種明明心裡害怕得要命、卻還有勇氣敢以下犯上的侍女?居然敢質問他的決定!
她實在不像是個唯命是從的宮女,倒像是個……鼓起勇氣、一心一意要護巢的母鴨,面對危險,拚了命也要護住巢裡的小鴨。
可是看她的年紀,可能比公主還小,實在不像是公主的保母啊……
也許她們情同姊妹,她才會如此護著公主,只是……公主究竟有什麼事要她到五王府去?他呆視著手中的信。
等他氣順邁入國丈府大門時,他突然一愣,這個女人怎麼有這麼大的本事,讓他氣到忘了身份,竟然在大門邊就發起飆、生起氣來?
怪了,真是怪了。
***
沒想到這件事情還沒結束。
過了兩天,父親國丈爺因有事必須上朝,所以他也就不必出門上早朝。
一大早,他居然在花廳裡看見──外面有一行穿戴整齊的人,正浩浩蕩蕩地往大門的方向走去。
仔細一看,居然是公主和她所有的侍女。
「站住!」他急忙從花廳裡出來阻止。「全給我站住!」
所有人全都回過頭來看著他,唯獨站在她們中間的公主,動也不動地背向他。
「你們要去哪裡?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你們竟敢私自行動?」他說。
所有的侍女都白了臉,包括芍葯在內。這時,公主緩緩地轉過身來,和他打了照面。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公主。
公主穿著一身月牙白的闊袖上衣,配上同色的紗地彩繡雲蟒裙,頭上梳著漂亮的牡丹髻,顯得十分雍容華貴。只是她的長相普通,是那種看過一眼就會忘掉的平凡五官。而且她還臉色青白,也許是因她都躲在房內不出門曬太陽的緣故。
「駙馬爺……」四名身著同款服飾的侍女齊齊向他屈膝行禮。
「你家主子要上哪裡去?」他沒看向公主,只問著那堆侍女。
侍女們相視無言,紛紛低下頭去。
「難道芍葯沒將我的話轉告給公主嗎?」他特意瞪著她。
這次芍葯沒敢抬頭看他,他只好抬眼看向公主,他知道公主會讀唇語,於是慢慢地向公主說:「以後沒經過我的允許,不准私自出門上街,這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現在告訴我,你要上哪裡去?」
這話一說,所有的侍女頭更低了,他因而知道了她們想去的地方──就是他禁止她們接近的五王府。究竟有什麼事一定要上五王府?
他不由得又生起氣來。「如果是要上五王府,那麼,我的答案是不可以,請公主回房吧。」
公主面無表情的愣了一會兒,然後也不看向他,就這樣直直的往回走,四名侍女也只好跟著往回走。
當她們經過他面前時,他注意到──芍葯竟是紅著眼眶……
為什麼?為什麼不讓她們去五王府會讓芍葯這麼難過?
他一點都不在意公主對於他的決定有何感想,反而深思著芍葯奇怪的反應。一直等到她們在他眼前消失,他還想不通原因。
這名侍女的反應,真是耐人尋味。
***
又過了幾天。
中迅在御門聽政後返家休息,在書房裡研究著幾宗最近的軍事派遣計畫。
窗外春光明媚,百鳥爭鳴,引得他抬頭望向花園。園裡團花怒放,隨著輕風傳來陣陣花香。他深吸一口氣,放下手中的毛筆,走到窗邊往外眺望。
有快四年的時光,他從沒去注意窗外的景色,也看不見時序遞嬗的優雅,就只在酒鄉的黑暗中熟眠。
他歎口氣。不了,他不要再喝酒麻痺自己,因為最難過的時間已經過去了;雖然現在想起御凌,仍然會讓他心如刀割,但他發覺自己已能接受她死了的事實。
也許該是到江南去看她的時候了。
去看看她的青塚,去和她說說話……告訴她,他永遠會把她放在心裡,不會忘記,無論多久都不會忘記;畢竟他們一起成長,朝夕相處了有十四年之久,怎麼可能說忘就忘。
他又不是那個無情無義的五王爺弘胄──有了新人忘舊人,沉迷在他的新歡身上。
他再歎一口氣。事實證明御凌的眼光錯了,當年她若選擇自己,就不必選擇遠走它鄉,也就不至於落到香消玉殞的地步。
他將目光遠調,看向花園中間的水池。水池邊的芍葯花正當令,紅、白、紫色的花苞紛紛掛上枝頭,準備綻放它們的美麗,迎接夏季的來臨。
芍葯的花朵和牡丹很像,但沒有牡丹艷麗,盛開的花朵也沒有牡丹大。不過芍葯自有一種含羞帶怯的氣質,既惹人憐愛,又美麗脫俗。
忽然在花叢中有人直起腰身,那是……那名老惹他生氣的侍女同──芍葯。
他皺起眉頭。她在那邊做什麼?難道不知水池邊泥濕地滑?
再仔細看,原來她一手抱著花枝葉,一手拿把花剪正在剪取芍葯花朵,也許是想要插瓶吧?
看她一臉聚精會神的樣子,他心裡又浮起她較年輕時的笑容。她為什麼不再那樣笑?那樣的笑容好看多了。
而他到底為什麼會記得她從前的笑容,卻又想不起是在哪裡看過她?
呵……真的不能再喝酒,酒已經沖刷掉他好多的記憶,不管好的壞的,統統不記得了。不過,過去她雖有那可愛的笑容,現在的她,可真是令他不敢領教──老是讓他生氣得想大吼大叫,而且讓人猜不透她行事的種種意圖。
聽說她對待府裡的人相當好。但是,有這個必要嗎?究竟一個高傲的宮女,為什麼要特意討好國丈府的所有人,卻唯獨對他不理不睬?她這樣做的用意何在?她想從僕人身上得到什麼好處?
是不是讓大家對她沒有防心,就可以自由出入國丈府?
那究竟是公主授意,還是她自己的意思要自由出入國丈府?
他搖頭,想不出她的動機:再次抬頭看向她,誰知……她竟然不見了!
走了嗎?動作怎麼這麼快?
不對!
他看見散落一地剪好的芍葯花枝葉……
難道她……滑落水池?
就在懷疑當中,他看見一隻瑩白的手臂伸出水面,隨即又不見。
天!她真的掉入水池了!
她為什麼不呼救?
「來人!快來人!」他一邊大聲喊叫,一邊奮不顧身地從窗戶跳出,一路扯掉自己的上衣,快速跑到池邊,「噗通」一聲跳入水池裡。
冰冷的池水像刀割一樣劃過他的身體,他咬牙往前快游,一心一意只想要救起那個惹人生氣的女人,根本沒想到可以叫人來救她,甚至用竹竿來救她就好……
池子很深,所以芍葯並沒有引起池水混濁,只是因為池底幽暗,一時之間讓中迅看不見她在哪裡。
幸好此時太陽的光芒恰巧穿過雲層,照入水池裡,讓他看清水底的情形……
在那深綠色的水草中,一片藍色的衣角引起他的注意,她在那裡!
他往下再深潛,終於看清楚她一直往池底滑落。
水底的世界,寂靜無聲,加上水的浮力作用,所有的動作都比平常要慢得多,所以他能清楚看見──四周除了因吐氣的水泡一直往上冒之外,就只見水草像舞妖一樣,伸著柔軟的長條葉,不斷地引誘他跌入它們的懷抱裡。
陽光照在她的周圍,把她的模樣映照得清清楚楚。她像睡著一樣緊閉雙眼,臉上表情竟是一片祥和,既不掙扎扭動也不踢水,像是完全放棄求生的意念,不想活了的直往池底滑落。
彷彿就要這樣沉入夢鄉,掉入水草的魔掌裡,永遠棲息在那裡。
多麼奇怪的女人!怎麼也無法想像這個勇氣十足的女人竟就這樣放棄生存的希望,甘於這樣認命。他被她認命的樣子所撼動。不行!不可以!
還是……他來遲了嗎?
第三章
芍葯彎腰伸長手臂,想要剪下最靠池邊的那朵粉紅色芍葯花。
沒料到懷裡這一大把剪好的花讓她失去重心,腳下一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滑入水池裡。
春末猶帶著冰寒的池水,兇猛地灌入她的口鼻,引起的劇痛讓她來不及呼救,而踏不到底的驚慌排山倒海地衝擊著她……
她就要死了嗎?
就要看不到她想見的人了嗎?
也許……死了就能看得見。
這些日子來,她過得生不如死。
明明深愛著的兩個人,不是見不到,就是把她忘了。什麼事情都不順心,也不遂意,所有的事情一再打擊著她的自信心……
也許……死了之後,就可以隨心所欲和想見的人長相左右,勝過現在見不到的煎熬。
那中迅呢?她放得下嗎?他是自己這麼多年來深愛的人,能放得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