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桂清轉頭看作壁上觀的問守陽,「賢侄,那你怎麼說?」
沒想到老人家將矛頭轉到他頭上,問守陽先是勾起一抹淺笑,抬起眸來直視著存心要鬧他的長輩道:「都聽見太爺說這種話了,侄兒我哪敢不善待她呢?如今我的『宸虎園』要少了她這位小總管,可要天下大亂呢!」
沈晚芽微愣了下,沒想到問守陽會說出這種話,這或許已經是這男人一直以來,所能夠說出對她最好的讚許了。
她斂眸看著他,正好對上他抬頭投來的視線,好半晌,他們誰也沒挪開目光,只是靜瞅著彼此。
唐桂清沉吟不語,瞅著他們主僕二人,活到他這一把年紀了,雖是老眼昏花,但有些別人瞧不見的東西,他卻是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依他看來,這二人之間存在著比他們想像中更深的羈絆,遠勝過於男女之間的情愫,也絕對不僅只於他們自以為的主僕關係而已。
他泛起微笑,若說他這行將就木的老人還有什麼心願,那絕不會是希望已經成窩的兒孫們再多添幾個,而是在他有生之年,能否見到他生平唯一欣賞的女子與他疼愛的世侄之間開花結果呢?
如若不能,那他們之間,又會是什麼結局呢?
這時,樓下大堂傳來了一陣騷動,一道老人的聲音往二樓這裡傳過來,「唐老爺子,你的老朋友來了!在的話就答我一聲,別讓我瞎打人!」
沈晚芽轉眸往樓下望去,見到一群人浩浩蕩蕩進來,其中為首的人是一名身穿著藏青色袍服的老人,年紀看來比唐老太爺小了十來歲,明明已經是頭髮盡白,但是福態的臉上卻是一片紅光,就連皺紋也沒見到幾條。
她與問守陽交換了個眼色,沒立刻開口,卻見他頷首,想來他光聽聲音就知道來人是誰。
這位老者在商場上的來頭不小,與南海的海商鳳家的淵源甚深,一般而言,鳳家雖然在海上稱霸,但是當家鳳熾不會親自出面,在中原內地的交易,都是由這位陶朱爺全權代理他發言。
「哈哈哈!」唐桂清聞言大笑了起來,讓人攙扶起身,往窗邊走去,朝著樓下大喊道:「陶朱,快上來,我說的那個厲害丫頭就在這兒,棋局也讓人給備好了,就等你來。」
「好好好。」陶朱爺加緊了腳步,走上了通往二樓的階梯。
這時,唐桂清轉頭望向問守陽,笑道:「其實,我要賢侄把你家的小總管一道帶過來,就是要讓陶朱大開眼界,沒讓他親眼見識小總管的一手好棋,他還當我是在跟他吹牛皮,如何?不介意太爺我借你家小總管一用吧?」
「既然我人都給太爺帶來了,就任由太爺處置吧!」問守陽微笑,比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好,做人夠乾脆!」唐桂清笑著牽過沈晚芽的手,就像是慈祥的長輩牽著晚輩走向隔門,立刻就有僕從為他們打開門板。「小總管,我和陶朱是從年輕鬥到大的棋友,他一直不服氣我說你有多厲害,嚷著要見識你的功夫,如何?陶朱今天指名要跟你鬥圍棋,你沒問題吧?」
「上了架的鴨子,還能有回頭的餘地嗎?」她明媚的眨眨眼。
「哈哈哈……」唐桂清被逗得大笑,這時陶朱爺從另外一邊的隔門進來,見到沈晚芽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嫩丫頭,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往後擺擺手,示意一干隨從不要跟上來,一個人走到她的面前,打量了一圈之後,才朝著唐桂清嘖笑道:「老爺子,我真的不敢相信,這個黃毛丫頭真的是你說的高手?」
「陶朱爺不信的話,不妨試試。」沈晚芽噙笑回道。
「丫頭,我可是幾十年的老江湖了,難道你不怕嗎?」陶朱爺呵呵笑道,一雙老練的目光瞅著她,也同時注意到站在她與唐桂清身後約莫十尺開外的問守陽,他雙手抱胸,倚在門旁,閒淡的目光似乎在等著看好戲。
「未戰先懼,仗還能打嗎?」沈晚芽微聳了下纖肩,笑著搖頭。
「好,不怕最好。」陶朱爺笑著半推半拉著她就座,活了一大把年紀,卻高興得像孩子,畢竟能夠遇上可以較勁的高手,是人生一大樂事。
這時唐桂清屏開了眾人的攙扶,拄著龍頭枴杖走到問守陽的身邊,與他一起遠觀陶朱公與沈晚芽的棋賽。
「人家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是沈家的丫頭就是跟別人不一樣。」唐桂清開口,對著晚輩談心,「跟她說過話之後,再看到我家那些婆娘們就覺得煩悶,因為她們都不若她有趣靈活,守陽,看在咱們兩家多年的交情上,你老實對太爺說,你真的對沈家的丫頭沒有丁點打算嗎?」
問守陽微微抬起下頷,勾起一抹淺笑,半斂的眼眸直視著正在與陶朱公對奕的女子,見她雖然只是一介女流,卻能夠悠遊於男人之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舉一動之間,說不盡的明媚動人。
「守陽,怎麼不回太爺的話?」唐桂清臉色微沉,開口喚道。
「太爺希望我對她做什麼打算呢?」問守陽笑著反問,眸底閃過一抹感到煩膩的陰沉,「晚輩知道太爺對她的賞識之情,但她終究是問家的小總管,是問家的人,所以,無論我對她有任何打算,都不需要對誰做出交代。」
對於他冷淡的回答,唐桂清沒有生氣,反倒是呵呵笑了,「好,你不需要給太爺回答,但是,記著千萬不能傷害她,要不,太爺可是要不客氣了!」
說她是問家的人?
不回答沒打算,只說有打算也不必交代?
呵,有年輕人這句話,想來他老頭子是不需要太擔心了。
從那一晚之後,「宸虎園」就多了一位常客。
那就是陶朱爺。
雖然,那一夜的棋局,最後是兩人合局平手,勉強讓陶朱爺保住了臉面,但是,從那之後,他跟唐桂清一樣,迷上了與沈晚芽對奕的暢然快意,所以只要讓他找到一點芝麻蒜皮大的理由,他都能來「宸虎園」晃上一圈。
第4章(1)
今年入春以來,雖然稱不上溫暖,但是極少下雪,園子裡的梅花已經都是怒放生香,但是沈晚芽沒有風花雪月的心情,因為她必須張羅問守陽出門的事宜,每年的三月是雲南大理最熱鬧的時候,大江南北各地的生意人都會齊聚前往,宛如慶典般熱鬧,所以又被稱為「三月節」。
在忙了一整天之後,沈晚芽回到她所居住的小院,位置就與義父的居所比鄰,一直以來,她每天早晚都會去向義父請安,不過她看天地已晚,怕他老人家已經睡下了,決定明天再過去。
她回到寢房,關上門之後,終於忍不住一天的疲憊,用手替自己揉著肩膀,這時,她覺得屋子裡不夠暖和,走到火盆前,打算再加上幾塊炭,卻沒想到打開炭盒,看見裡頭竟然只剩下兩塊菊炭。
一瞬間,她喪氣的垂下雙肩,苦笑道:「萱香這丫頭,去睡之前也不檢查一下炭盒,眼下就只剩這兩塊炭,教我怎麼撐整個晚上呢?」
她回頭看著床炕,忍不住歎了一聲,想到前兩天她才吩咐可以停止燒地龍,所以現在炕也是冷的,她覺得既沒轍又無奈,只好把最後兩塊菊炭加進火盆裡,心想等這兩塊炭燒完時她也應該把被窩睡暖了,最多就是早上起床時會比較難捱一點而已。
說也奇怪,每年到了春天,她反而更覺得畏寒,就算屋子裡是暖和的,她睡覺時還是會忍不住打哆嗦。
為了不浪費火盆裡散發出來的溫暖,她以最快的速度更衣上床,裹上了被褥,緊緊地將自己揪成一團。
大概是今天真的忙壞了,以為會很難入睡,沒想到一會兒就沉入夢鄉。
只是,她的意識沉入了黑暗,又慢慢地浮了上來。
在睡夢中,她開始覺得不安穩,覺得寒冷。
即便將自己蜷成了一團,寒意卻還是不斷地從腳底湧上來,她緊緊地捉住被褥,不自禁地打哆嗦。
這種感覺她似曾相識,那是埋在她記憶深處,在她以為早就已經忘掉的角落裡存在的惡夢,這瞬間,她彷彿又是是兒時的沈晚芽,無法克制不斷竄上心頭的冰冷與無助。
半夢半醒之間,她彷彿穿梭時光,回到了她剛來「宸虎園」的時候。
對了,那一天也是乍暖還寒的春日,白晝時,還是風光明媚的晴日,入了夜,卻吹起了比冬天還寒冷的風。
而她,因為要替一名被客人兒子戲弄的婢女打抱不平,所以使計讓他被眾人嘲笑,這事傳到問守陽的耳裡,他大為光火,罰她跪在祠堂前的廊簷下,被命令沒有他的允許,誰也不許讓她起來。
好冷,地好硬。
她的膝蓋跪得好痛,就像要碎掉一樣。
就算是拼了命地輪流揉著,卻還是無濟於事。
冷風呼呼地吹著,明明已經是入春了,卻還是十分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