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遲昊自嘲揚起唇角。脫離的只有他的人,他的心早已扭曲變形,只餘冷殘。他望向她,冷銳的視線佈滿懾人的氣息。
「終有一天,我會殺了你。」會對她透露這些事,不僅只是夢魘讓他失防,也是因為他早有打算,待傷好她完全沒有利用價值,他會殺了她,將他的行蹤和她一起化去。為了保護自己殺人,已成為他的宿命,他的生命不會有任何人停留。
聽到這句話,海品頤分不清心裡悸動的情緒是憐憫,或是——已無法止限的情感。
早在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時,他就一起握牢了她的心。她只想能多陪在他身邊,多給他一些溫暖。
她不怕命喪他手下,她只怕,若殺了她,在他夢魘時又有誰能握住他的手?在殺了她之前,是否能讓他明白,有些事,是一旦給予就再也奪不走的?
海品頤揚起笑,笑中有著堅定的義無反顧。「我等著。」
這意料之外的答案,讓遲昊怔住,一抬頭,對上那雙燦然的瞳眸,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的他,只能用慣用的陰狠武裝自己。
「別以為我下不了手。」人性都是自私為己,不可能為了他人視死如歸。
「我知道,相信你娘也很清楚,卻自願承受。」海品頤淡淡一笑,翻身下榻。
「星夜草必須這時候才摘得到,你再睡會兒。」溫柔的語氣像是剛剛完全不曾發生過任何事。
她拿起藥籃和弓箭,門一拉開,外頭的月光拖曳出一道長影,幾要觸到榻邊,隨著門的關合,影子完全消失。
那臨去前的笑容,就像月光那般柔和。
望著關合的門板,向來犀冷的黑眸盈滿複雜的情緒,遲昊閉上眼,任黑暗將他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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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昊坐在屋後大石,用布拭著長劍,鋒利的劍身在日陽下閃耀光芒,他藉著審視劍身的凝視,望向一旁熬藥的海品頤。
她專心地看顧火候,燦烈的火光映得她俏臉生暈,小巧的鼻樑沁著汗珠,雖脂粉末施,雖一身男裝打扮,卻美得像凝聚了所有光采。
遲昊微瞇了眼,放任陌生的情緒在體內騷動。
自那一晚,她的態度不曾變過,沒更加小心翼翼,也沒更加噓寒問暖,而是維持之前的態度,只在以為他沒留意時,她會望著他,像要將他刻進心裡般望著。
那眼神,不會讓人厭惡,卻像攫住了什麼,讓他無法淡然視之,牽動他的心緒。
「藥好了,我放這兒。」一聲輕喚拉回他的神智,他一回頭,看見她將藥放置一旁。
「嗯。」遲昊點頭,斂回心神,直接端起藥喝下。原本他都會等她離開後測試無毒後才會喝下,但自從開始讓她助他運功療傷之後,他已不再那麼做,或許是早已下定殺她的決心,所以不在乎在她面前展露出更多失防的弱點。
見他喝藥,海品頤猶豫了下,而後開口:「我等一不要下山。」這個決定,她考慮了兩天,如今已不得不離開。
她擔心他,不想離開這裡,但她沒有辦法。治毒的重要藥引因花期過了已採不到,必須回藥鋪拿乾貨,而且這次待在山上太久,怕家人掛念,她也必須回去報備一聲。
「好。」遲昊隨口應道,但原已鬆懈的心防,在轉瞬間升起。
「只要一天的時間就好,拿到藥材,我會立刻回來的。」怕他多心,海品頤再三保證。其實,她最怕的,是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會因她的暫離毀滅。
「緊張什麼?我有說不相信嗎?」遲昊唇畔微揚。
血液裡根深蒂固的猜疑取代了理智,心計已然成形。他的功力大半恢復,體內只餘殘毒,就算無她相助,他也已可避開羅剎門耳目逕自下山買得藥材。如今,她的存在,成了一種威脅。
海品頤咬唇,胸口沉窒得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表現得越淡然,她的心就越擰。他怎麼可能不擔心?怕她通風報信、怕她一去不回、怕她只是用這個借口擺脫他——那該死的羅剎教主早已將信任與期待從他生命中剷除!
她好怕,她一回來,等著她的會是不見人影的空屋。
她不敢奢求太多,她甚至不敢妄想自己能影響他,但她只希望能再多給她一些時間去努力,讓他知道人間還有溫暖,知道——還有人會將他放在心上。
偏偏,她必須離開。
會嗎?好不容易拉近的距離,會因這個暫離而全數破壞嗎?一思及此,她的心就整個揪疼起來。
「一天,我保證!」她靠近他,逼他望進她的眼裡。「明天此時我一走回來!」
那抹堅定,撞進他已築起防備的心牆。對她,他是否還能寄予希望?她所做的一切,是在鬆懈對他的心防,還是真如她所說,只是關心?
別放棄,我會救你,我陪著你,你不是自己一個人,若再有人尋來,我幫你一起擋!她說過的話,和握著他手的溫度,竄過腦海。
若她真依言回來,就解了她身上的隱毒吧。心念一定,緊接著選擇信任之後的,是因期待而起的不安。遲昊故意忽略,將那抹情緒歸類於猜疑。
他望向她,深湛的眼未起波瀾,須臾,才緩緩開口——
「就一天。」
第四章
隨著日落月升,晨曦再臨,遲昊獨坐在屋內,整夜沒睡,冷魅的俊容一片淡然。
他起身至屋外掬了盆水,走回桌旁,抽出蘊身貼藏的布掛,翻到背面,輕巧將繡線一拉,露出一個開口,依序將裡頭物事取出。
他拿起一個肉色的薄片抖開,那是一張人皮面具,將面具覆上臉,以水調勻特製藥粉抹在接縫處,再用長劍割下發尾,一根根沾黏下頷成了短髭。把發抓散,然後隨意束起,除去身上外衣,抽起榻上獸皮用劍割劃,先將布掛繫於腰間,再將獸皮套在上身,腰帶一束,即成簡單背心。
拿起長劍,他走至溪邊,在清澈溪流的映照下,詭魅俊冷的容顏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有著粗獷外表的獵戶,他在溪邊抓了把泥沙沾染於獸皮上,營造出鎮日穿梭山林的風霜滄桑。
早知她不會回來,他下該浪費這一天時間。
眸中閃過一絲冷戾的光,遲昊站起。他的易容手法高超,連鎮日相處的師兄弟都無法辨識,這項專長從未在她面前顯露過,就是為了這時候所留的退路。
羅剎門犯案無數,人人欲除之而後快,就算她去通報宮府將他逮捕歸案,他也毫不意外。見過他真面目又如何?普天之下再找不到他這個人。之前他在她身上下的隱毒,已屆發作邊緣,不回來正好,省得在他面前毒發身亡。
他居然動過為她解毒的念頭?遲昊沉冷著臉,眼中不見絲毫溫度。
我陪著你,你不是自己一個人,若再有人尋來,我幫你一起擋!
給予再奪取,人心哪……他冷冷嗤笑,將劍收入背後蘊膚而藏,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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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這麼痛苦……
以往完全不放在眼裡的崎嶇山路,此時成了不見終點的噩夢,海品頤停步喘息,麗容因心口絞痛整個擰起,唇瓣慘無血色。
將滑落的包袱甩回肩頭,她仰首用力呼吸,卻只有些微的空氣進入肺部,又是引起劇烈疼痛,疼得冷汗侵上背心。
該死!為什麼這內傷一直好不了?海品頤抓住枝幹穩住身子,強忍著等那間歇的疼痛過去。
一回到家,只來得及匆匆和爹娘敷衍幾句、交代行蹤,隨即衝進藥鋪搜刮所需藥材,就連管事珍藏的天山雪蓮酒都給她連哄帶搶給弄了來。
將其它衣物食糧打包好,準備在最短的時間趕回,才一跨出藥鋪,胸痛卻突然爆發,而且比前幾次都來得猛烈,疼得她當場蹲跪在地,幾乎失去意識。
這突來的變故嚇慘了大家,無力反抗的她只能任人扛進屋內。她辯稱只是內傷,仍被父親強制留下,還讓駐守藥鋪的大夫前來診斷。
大夫找不到病灶,加上她不斷在旁解釋,父親接受只是輕微內傷的說詞,卻仍要她歇息一天再動身。她沒有辦法,只好忍到深夜,所有人都已入睡,她才趕緊留書,施展輕功離開。
這一耽擱,等她抵達山腳,已是晌午,早過了約定的時間。
感覺疼痛稍褪,海品頤咬牙,用意志力拖著疲憊的身子繼續前進。撐著點,就快到了,要等她,千萬要等她!
前進間,她聽到不遠處傳來行走的聲響。海品頤停下腳步,屏息聆聽,眉心微聚。對山勢瞭若指掌的她走的是近路,崎嶇難行,卻可節省許多時間,而對方走的是尋常山道。
會是羅剎門人又追尋至此嗎?這個想法讓海品頤心驚,略一思忖,立即改變方向朝聲音來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