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覺太陌生,他選擇視若無睹。
「我想起來了,那時你在我耳旁喊的,就是這些話。」遲昊輕道,將心裡的情緒掩飾得完全不露痕跡。
海品頤先是一怔,而後潮紅了臉。他又將話題繞回來了!
「我……」正要解釋,一開口,突然一股疼痛抽動胸口,海品頤臉色瞬間煞白,幾乎無法呼吸。「我……到、到外面……看藥熬得……怎樣……」她艱難萬分地說出這句話,快步朝外走去。
即使她裝得無所謂,遲昊已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黑鑠的俊眸讀不出思緒,置於桌面的手握住,而後又緩緩放開,端起山菜粥喝著。
一出屋外,海品頤直衝到溪邊,才敢放任自己大口呼吸,每一分吐納都有如刀割,讓她痛得雙眼緊閉,揪緊心口,額冒冷汗。
好不容易,那股劇痛才消褪,海品頤跪坐溪畔,抹去臉上的汗水,虛弱喘息。
為什麼狀況越來越嚴重?海品頤拉開外袍前襟,看到胸前愈漸擴散的黑紫,自纏繞的布條邊緣泛至近鎖骨處,不禁心驚。
這傷,是壓制他時撞的。她藥也服了,內功心法也練了,卻絲毫沒有好轉的趨勢,反而由原本小片的青紫逐漸擴大轉深,疼痛也加劇。
她所受的內傷有那麼重嗎?海品頤攏緊襟口,柳眉煩鬱擰起。算了,內傷她之後再慢慢治療就好,目前首要之務,是治好他所中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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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被夢魘緊攫的夜晚。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長廊中,有一隻手,將他帶離黑暗。
神智從睡夢中恢復清醒,還沒張開眼,手中的溫暖觸感已搶先傳來,像在安撫他無法平靜的心。
「如其它夜晚;夢魘不斷侵入他的睡夢,母親和男孩的眼,緊緊糾纏著他,但總有一隻手,堅定地將他帶離,只要張開眼,就會見她倚睡榻邊,纖手緊緊握住他的。
每一次,他都告訴自己該甩開,手卻仍反握著,明知這是示弱的行為,卻不願放開。再次閉上眼,往往沉睡至天明,等醒來,她已回到自己的位置,沒留下任何痕跡,彷彿握住他手的,只是一場為了抵抗夢魘而生的美夢。
遲昊倏地睜開眼,沉入一雙柔情萬千的眼瞳裡。「你在做什麼?」
沒料到他突然醒來,海品頤瞠大眼,趕緊收手,臉驀地羞紅,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剛看著他的側臉發怔,沒發現他醒了,不然老早逃回自己的位置,哪還會傻傻被他逮個正著?一個男人握著一個男人的手,說有多怪就有多怪。
「我……那個……」支吾半天,空白的腦海仍找不到借口。
手中頓失掌控的空虛,像扯動了心底的某一根弦。遲昊撐坐起身,看著她手足無措的漠漾。
我陪著你,你不是自己一個人——揉和腦海中她的宣示,有種感覺滑過胸臆。
世上還有信任嗎?連親情都可因自私自利而割捨,他能信任她嗎?思緒不斷衝擊,遲昊垂眸不語,半晌,突然拉過她的手掌平貼他的掌心。
海品頤不解,正要開口詢問,他的掌心卻突然傳來一股強勁的力量,本能地,她立即應運內力抵抗回去。
測試她的內力與他的相容,遲昊收掌,將她拉上榻。「幫我。」
海品頤很驚訝。這幾天的相處,他從不掩飾他的防備,也不在乎這麼做是否會傷她的心。她知道,這是他自幼被鍛煉出來的,她要自己不以為意,裝作不曾察覺,裝作若無其事。
現在,他卻肯讓她幫他?抑著驚喜的情緒,海品頤跪坐榻上。「我該怎麼做?」
遲昊念出口訣,並抵著她的掌,讓內力在她體內流轉一圈。海品頤模仿著,將內力運回他體內繞了一圈。
「很好。」遲昊除下上衣,頓了下,才背對她而坐。明知她對他毫無殺意,但自有意識就不曾背對他人的失防姿勢,仍讓他僵直了身軀。
海品頤將掌貼上他的背心,感覺他的肌肉瞬間緊繃。哽咽衝上喉頭,她咬唇忍住,為他細微的反應感到心疼不已。對常人而言再自然不過的舉止,他卻像是將生命交出般緊張戒慎。在羅剎門裡,他過的是什麼日子?!
而他,竟能信任她!
「我要開始了。」把所有情緒隱藏,她輕聲開口。
強抑反擊的衝動,遲昊點頭,深吸口氣,閉上眼,感覺溫熱的力量自她掌心透過穴道流竄體內,他加上自己的內力,彙集成一股強大的熱流,將體內的積毒一點一滴沖蝕。
幾個循環下來,遲昊發現抵在背後的雙手微微顫抖,她卻強撐著,不開口喊停。
只為了救他,她難道打算虛脫而死嗎?這個發現,讓遲昊沉下臉,在循環告一段落時,運勁在背上一彈,卸下她的雙掌。
這段療程,海品頤耗掉大半元氣,累得只能倚牆喘息,看著遲昊穿上外衣,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好不容易,她才找著力氣開口。「好……好點了嗎?」
「量力而為,我不想因為這樣少了幫我採藥的人。」遲昊冷聲道。
聞言,即使疲累至極,海品頤仍忍不住笑了,心裡好感動。他不知道這樣的話很硬嗎?不知道那裡頭的關心有多難察覺嗎?
他不知她是女子,當然更不可能憐香惜玉,這樣的轉變,是不是代表他已漸漸地放開自己,學會關懷別人?
「謝謝。」抑著笑意,卻抑不住微揚的唇畔。從防備進展到這地步,她好開心。
屋裡雖一片黑暗,遲昊仍感覺到了。「你笑什麼?」
他不高興了。海品頤輕輕吐舌。「高興你的傷又好了一些。」
知道她避重就輕,遲昊冷哼。在不知不覺中,他以為早已喪失的喜怒哀樂因她而微微起伏。
發現此時的他,並非那麼難以接近,海品頤鼓起勇氣問:「為什麼你會從小生長在羅剎門?」
俊薄的唇在瞬間抿直,遲昊望向她的位置,她晶燦的眸光在黑暗中閃動,眼底的那抹溫柔,瓦解他的戒備。
「羅剎門滅了遲家,將我和母親帶回。」等意識到,話已脫口而出。遲昊心頭震驚不已。他竟失防至此?
海品頤驚訝地望向他。殺父仇人成了師父,有多狠毒?「你們教主……沒隱瞞他是滅門兇手的事實?」
是毒所致嗎?是夢魘造成?還是瞬間卸下的心防已無法築起?遲昊發現他無法克制,抑壓多年以為已不復存在的思緒,宣騰著要傾洩而出。
「這是他的樂趣之一。他不隱瞞事實,卻扭曲我們的思想。給予,再奪走,是他最樂見,也是他最拿手的。他用盡各種方式,逼出人性的私慾,讓我們為了活下去,學會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
海品頤下意識地揪緊襟口,他的語調越平緩,她所感受到的悲痛越深沉。
「五歲時,他給了我們一人一隻幼兔。」遲昊瞇起眼,即使年幼,那感覺卻永生難忘。不懂童趣及玩樂的他們第一次見到可愛事物,幾乎成了每個人的心靈依靠。「受了苦,對白兔訴說,挨了罵,見了白兔就能忘懷,沒人知道,疼得越深,所得到的『成效』越大。」
「他殺了白兔?」她的聲音不禁發顫。
「不,」他徐緩開口。「他要我們殺了白兔,否則就一隻隻砍掉我們的手指。」
海品頤倒抽一口氣,淚泛上眼睚。給予再奪走,比從不曾給予更殘酷上數百倍,才五歲的孩子,怎受得住?!
「這樣就嚇著了,怎麼在羅剎門待下去?」發現她的反應,遲昊低笑,眼裡卻不見絲毫笑意。「他讓母親將我帶大,雖不是每日相見,但半月一會的日子仍是痛苦生活中的唯一期待,很仁慈吧?」
海品頤停住呼吸,臉色變得蒼白。他在極度痛苦中呼喚出的字彙,是多深的折磨?剎那間,她意會到那該是多慘絕人寰的過往!
「別說了……」她慌亂搖頭。她不要他連清醒時還要承受回想的痛苦!
「我殺了她,就為了保住我的命。」無視她的阻止,遲昊用最平靜的語調說出,彷彿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實。
海品頤用力掩唇,怕自己會驚呼出聲。疼惜的淚,無法抑制地落下。
天!他竟經歷了這些!那掙扎有多疼、有多傷?!那不得不下手的抉擇,又會換來多長久的心理折磨?
「而我,非常清楚自己沒選錯。」望著攤平的右手,遲昊倏地握住。他沒有任何借口,他的心已經泯滅了。在面對他的威脅時,那個男孩明知不敵,卻仍選擇奮力一搏,而他,卻是親手殺了母親!
海品頤拚命搖頭,若他真如他所說的那般冷血無謂,他不會連生死交關時還陷入夢魘無法自拔!
「那不是你自願的,你已經脫離羅剎門了……」她好想緊緊握住他的手,不讓他沉入自我折磨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