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昊控制住紊亂的呼吸,沉聲道:「不干你的事。」
海品頤唇瓣緊抿,瞪著他,被他的自我保護氣得直想咆哮。有本事就別老在睡夢中露出那種失防的神情,勾起了擔慮又不讓人瞭解,這算什麼?!
「是不干我的事,但我擔心啊!」強烈的掛念讓她還是忍不住低喊。「我不管你過去經歷了什麼,但既然要脫離,就脫離得徹底一點!這裡不是羅剎門,每個人都是血肉之軀,有情感、會擔心,你懂不懂?」
遲昊分不清,是被她揭破弱點的惱怒多些,還是被她激烈的言詞撼動多些。她明知他身陷夢魘,卻並非以此要脅,而是要他敞開心防,因為,她擔心。
但只一瞬間,那竄過胸臆的陌生反應,立即被再度築起的防備掩蓋。
她又懂什麼?羅剎門裡的晦暗又豈是身處太平盛世的她可以體會的?憑什麼大言不慚地要他徹底脫離?
「我是不懂。」遲昊用森冷的口吻說出無情的話語。「你何苦為一個殺人無數的兇手擔心?說不定我傷好後,第一個就是殺你滅口。」
海品頤啞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她知道他說的是真,沾染血腥的手上不介意再多她這條人命。但,若他真如他所說的那般冷殘,又怎會一再深陷於喪失自製的夢境中無法自救?
她想問,他經歷了什麼,羅剎門又對他做了什麼,偏,他什麼都不肯說。她無聲輕歎口氣,目光因關懷而放柔。
「那我也只能認了,是吧?」海品頤揚起淡笑,輕聲道:「我要救的人是你,不管你是誰,有什麼樣的過去,都沒有關聯。」
遲昊灼灼的目光望進她的眼裡,在那片晶燦之中,他找不到一絲一毫的虛假猶豫。澎湃的情緒讓他無法壓制,他倏地躺下閉眼,擺明不想再談。
海品頤無法,只好走回自己的位置躺下,將披風拉至下頷處,看著他輪廓深邃的側臉,輕輕咬唇。
她不是只因為害他中毒而內疚嗎?不是只要讓他痊癒就好了嗎?但為何見他被夢魘拘綁,她會覺得這麼難過?聽到他要殺她,她不為自己的生命感到恐懼,卻怕他身陷自我束縛的痛苦。
這種不明所以的情緒是什麼呢?她厘不清……
第三章
看著自己的左手,海品頤輕歎口氣,將木架上烤著的野雁翻面。
為什麼一個人在昏迷和清醒時差距如此之大?他緊握她手的感覺和情景,一直刻於腦海,揮之不去,即使他清醒後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極其冷淡,依然無法抹滅。
第一次強烈意識到他為羅剎門人,是他將一小包藥粉交給她,要她到初會地點毀屍滅跡並帶回長劍的時候。
山林間人煙罕至,屍體沒被發現,只有被野獸拖動的痕跡。
她依言先用布包裹右手,拔下長劍,再分別在兩具屍體的傷口撒下少許藥粉。藥粉遇血迅速化為白沫,像有了生命,狂猛吞噬骨肉。她被那駭人的景象嚇得後退,眼睜睜看著兩具屍體在轉瞬間化為黃水,連衣袍都被融蝕。
憶起那景象,胸口像堵了大石,海品頤深深吐納,好不容易才將那煩悶感驅散了些。此時,一股刺鼻的燒焦味拉回她的心思。
糟了!她趕緊將野雁從架上移開。看到被燒得漆黑的雁腿,懊惱地翻了個白眼。這下可好,她得吃這只雁腿了。
抽出隨身匕首將烤雁一分為二,放在木盤上,再從一旁的瓦罐中盛出兩碗山菜粥,放置托盤上,一起端進屋內。
一進屋,見他盤坐榻上正在運功療傷,她放輕腳步,將托盤放在桌上,坐下靜靜等著。
看到自己合身的外袍穿在他身上卻只能勉強繫上,海品頤忍不住微笑。看似瘦削的他,體魄卻是勁碩結實。雖然她扮男裝不曾被人識破,但男女天生上的差異是她再怎麼努力也彌補不了。
早已察覺她進屋的遲昊在完成內功心法後,直接下榻走到桌旁,盤膝而坐。
「吃吧!」海品頤將山菜粥和完好的那半隻雁遞到他面前。有了被他搶食的教訓,後來她學乖了,煮好的食物都讓他先挑選。
他不知道她是女子,所以不以為意,但……她在乎啊!老看他吃她碰過的食物,那過於親密的曖昧景象總讓她心跳飛快。
不過她今天不小心把雁烤焦,由不得他選了。海品頤拿起另外燒焦的另一半,見他仍盯著她一動也不動,懊惱得直想呻吟。
「就這一次好不好?」本想自己偷偷吃掉,海品頤不禁求饒。「我不會為了……做什麼事而故意燒焦食物,我真的不想讓你吃這一半。」
那慌張的神情讓遲昊微微挑眉。委屈自己吃烤焦的雁也就算了,有必要這麼低聲下氣的嗎?她連下毒兩個字都不敢說出口。
他唇畔幾不可見地勾起,直接拿起眼前的食物食用。
見他沒有堅持,海品頤鬆了口氣,避開烤焦的地方開始吃了起來。
「你箭術不錯?」這兩天吃的飛禽走獸全都有被箭射穿的痕跡,還有,她當初用來威脅他的也是一觸即發的弓箭。
「在山林穿梭,弓箭是最方便的。」不小心咬到燒焦的地方,海品頤忍著苦味,硬生生用力吞下,表情有些古怪。「我也懂內功,若有需要我可以幫你。」
遲昊不置可否。吃她熬煮的藥和食物已是最大極限,遑論是毫無防備地背對著她。而且這兩天,她不知是刻意還是怎樣,用膳時都會說些自己的事,毫不隱藏的態度像在傳達她並無敵意,也像在誘引他接話說出他的過往。
城府深沉的他怎麼可能會順著她的話走?反而以不變應萬變的姿態讓她貢獻出更多自己的事。
他已經知道她出身杭州百年藥鋪,家業龐大,身為藥鋪當家的「獨子」——她自稱,擅長採藥、議價,是藥鋪對外的得力助手,自幼習武讓她得以遊走江湖、山林無往不利。
如此優秀能幹的她,雖已屆十八歲,至今尚未婚配。
瞧,又開始喋喋不休了。遲昊淡睨她一眼,不想再被她的懷柔策略影響心情。
「我中毒昏迷時,你在我耳旁說了什麼?」他突然開口。
輕描淡寫的一句,成功命中要害。海品頤的話猛然頓住,遺忘的情景再次浮現腦海一雙頰紅了起來。那時,她整個人跨坐在他身上,還緊緊壓著他,而他上身光裸,她只穿外袍,外袍還因激烈動作而敞開了……
天!她都盡量不去回想,他還提起這個做什麼?!
「我……我也忘了……」她低下頭,藉著啃咬雁肉的動作掩飾尷尬。幸好他那時昏迷不醒,不然她要拿什麼臉面對他?
忘了嗎?那拙劣的謊沒瞞過他,遲昊勾起唇角,故意落井下石。「我連衣服都撕得碎裂,力量應該很強,你是怎麼制住的?」
就別再提這事了吧!海品頤心底呻吟,歎了口氣,強自鎮定道:「就……就用全身力量去壓。」他不知道她是女子,沒關係的。她不停安慰自己。
腦海不自覺地開始想像她覆在他身上的情景,遲昊瞇眼,體內莫名的騷動讓他微感詫異,還來不及細想,已被長年磨練的無情迅速捺下。
成功堵住她的話,他繼續吃食,不再言語,也不想再去細究方纔的情緒。
羞赧退去,海品頤抿唇,他的態度讓她覺得好沮喪。她不是有心想去探究什麼,而是想和他聊聊天,想多說一些,讓他瞭解一般人的生活,但他卻老讓她唱獨角戲,有時多話的程度連她自己都覺得羞愧,好不容易他終於搭腔有所回應,結果反攻得她啞口無言!
「你在羅剎門都學了些什麼?」一股衝動讓她脫口而出。
拐彎抹角都沒用,單刀直入就更不用說了吧?她很清楚,但至少讓她把問題問出口,別老是話題還沒轉過去就宣告終結。
她真那麼鍥而不捨?遲昊挑起一眉。也許是被問得煩了,也許是她的努力不懈感動了他,這次他一反常態,沒再迴避。「你真想知道?」
沒料到他真回答,海品頤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點頭。
遲昊俊眸微瞇,閃過一絲惡意的光芒。「學到能在轉瞬間取人性命,學到面前屍堆成山連眼都不眨,學到——」他頓了下,而後用溫醇的語調徐緩說道:「即使現在談笑,心裡仍轉著殺人心思,對方完全無法察覺。」
他的話和他的神情,都讓海品頤狠狠一震!不為他帶有殺意的嘲諷,而是那隱於話語背後的無奈。羅剎門是怎樣的一個煉獄?!而他竟自小就身陷地獄無法逃脫!
「你脫離了,不用再學那些!」突來的憤怒一湧而上,她雙手撐在桌面,直直地凝望著他。「別放棄,我會救你,我陪著你,你不是自己一個人,若再有人尋來,我幫你一起擋!」
那清亮的眼眸像筆直望進他的心靈深處,將他以為早已不復存在的情緒開始挖掘。遲昊冷魅的表情依然,然而心湖所掀起的漫天狂浪已超越他的自抑。她知道面對的是多危險的敵人嗎?連被他下了毒都不知不覺的她,憑什麼去抵抗羅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