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個人要獨佔兩間屋子,著實霸道得很。
廚房在正屋後頭,與柴房相鄰,以一道牆隔開,實則是相通的,裡外各一扇門,取放柴火十分便利。
「我為什麼要幫你幹活?」他不情不願。
她伸出細瘦的胳臂。「你看你二姊搬動得了木桌嗎?」
他看了一眼竹竿似的細臂,搖頭。
「還是我提得動裝滿水的木桶?」她一抬鳥足般細腿。
他又搖頭。
「你看嘛!你不做誰做,難道你要爹擦桌子,還是娘提水,你都不小了,怎麼還這麼不孝。」寧知秋雙手叉腰,活像個茶壺,以一個孝字把弟弟訓得抬不起頭來。
被罵得糊里糊塗的寧小弟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家裡的孩子就數他最小,卻自認能頂天立地,是個小男子漢,爹娘年紀大了怎麼還能讓他們做粗活,大哥、大姊比他大,更沒有指使的道理,二姊又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病秧子,他不做還有誰做?
於是他鼻子一摸,任勞任怨的當牛馬去,從頭到尾沒察覺到被自家二姊陰了一回,反而信服了她似是而非的胡話。
「爹、娘,咱們寧小方真是傻大頭哩!三言兩語就被誆了。」他還能再傻一點嗎?害她欺負起來怪心虛的。
周氏笑著往小女兒眉心一點。「瞧你得意的,弟弟是心疼你,真當他是傻的呀!就你氣。」
「娘,我是教他應變的能力,以後他出門才不會被騙,瞧我這做姊姊的對他多好,用心良苦。」痛過的小孩才會成長,被騙過的孩子才懂得騙人,人太老實了會吃虧。
「就你這張嘴呀!黑的也說成白的,知理、知槿,天色不早了,趕緊打理打理,至少在天黑前清出能入睡的地方。」總歸是個家,得好好的佈置佈置,也許得住一輩子也說不定。
似乎是寧家五房的天性,不會怨天怨地,沒有指責謾罵,他們和其他房頭不一樣,在他們看來,其他幾房既然享受過當初長房收賄得來的銀兩,那就得理所當然的接受懲罰,再說財去人安樂,這身外之物沒什麼不能捨去的,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雖然他們與長房互不往來已久,而且家產皆來自長輩的饋贈和多年積累,可一榮俱榮,一衰俱衰,一筆寫不出兩個寧字,兄長們都付出慘痛的代價,五房又豈能獨善其身,抹滅曾經的親緣。
無所求的人安貧樂道,寧錦昌便以身作則教育兒女,身為育人的夫子,他將孩子教得很好,一個個都如他不愛慕虛榮、貪戀富貴,能隨遇而安的融入各種變故而不改心志。
寧家五房的風骨如竹,寧折不彎。
「是,娘。」
寧知理、寧知槿從正堂清理起,他們不急著管自己的屋子,先把爹娘的居所理出來再說。
家中變故發生前他們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小姐,凡事有丫頭、小廝代勞,連穿衣、梳頭也沒做過,可是一朝遭逢家變,兩人在艱難中學會了照顧自己,並在一夕長大,成為爹娘最有力的左右手,幫著扶住傾頹的家。
「那我呢?娘,你都沒喊到我。」大小眼,寧知秋吃味的撒嬌。
「自個兒找個陰涼的地方坐下吃糕點,你把自己顧好就是幫我們一個大忙。」周氏取笑小女兒的故作姿態,明明什麼也做不了還言不由衷,這不是搗亂是什麼,她說空話還容易些。
寧知秋一聽,喜孜孜的捧著糕點盒子,找了有樹蔭的梨樹底下,坐在突出地面的樹根上,一口一口吃著撒上芝麻碎粒的棗泥糕,清風拂面,十分愜意,眼微瞇地像只愛困的貓,日頭直照,暖呼呼的催人眠……
反觀其他幾個家人忙著團團轉,連汗水都來不及擦,一下子向左鄰右舍借掃把、借水桶,一下子又洗窗抹桌的,把裡裡外外都打掃一遍。
很突兀的對比,一邊忙得熱火朝天,沒一刻空閒,一邊歲月靜好,彷彿最美好的時光凝結在此刻。
「你就看他們螞蟻似的忙碌?」
耳邊傳來男子清冷的嗓音,正一臉笑意品嚐美味糕點的寧知秋忽地停下手邊的動作,抬頭往左右一瞧。
沒瞧見人,她又繼續放空,漫遊在自己的想像力裡,曾經當過十年編輯的她,應該也能寫出一本扣人心弦的話本吧?
「你良心能安?」
帶著譏誚的冷音再度揚起,她放下吃了一半的棗泥糕,似水清眸往上一瞟,一人高的圍牆探出一張臉。
對寧知秋而言是一人高,但在其他人眼中頂多只到肩高,雙手一攀就能翻過牆,輕而易舉。
「咦,你怎麼會在這裡?」他不會專門來找碴吧!這男人的心眼真小,和個未及笄的小姑娘計較。
她不過誇他和他的愛駒長得很像——馬不知臉長。
「我住在這兒。」面色冷冽的華勝衣臉上毫無表情。
聞言,她訝然的站起身,「你住在流放村裡?」
「住了五年。」他剛來那年才十五歲,一度無法適應,整天尋人鬧事,打得自個兒一身的傷。
「你被流放?」他不是七品把總嗎?
「你很意外?」他冷笑。
「是看不出來,殺人犯往往有一張正人君子的臉孔,說你是盜匪我還比較相信。」會落草為寇多半為環境所逼,養出一股匪氣來。
「我像盜匪?」他聲一沉。
「覺得被羞辱?」寧知秋眼一挑,旁若無人地又吃起棗泥糕,一口編貝白牙潔如白玉。
他一哼,目光冷冽。「看到自己爹娘忙裡忙外,你一點身為子女的自覺都沒有嗎?」
連她最小的弟弟都懂事的挽起袖子,而她無事人似的置身事外,仿看奢戲的人,眾人的忙碌皆與她無關。
「你為什麼會被流放?」她很好奇。
見她答非所問,華勝衣雙目一冷。「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父母恩,天高地厚,豈能容你視若無睹?」
「流放和從軍是兩回事,你怎會投身軍旅,當上把總大人?」他看起來很年輕,要打多少仗、殺多少敵人才能得了官身?
「要是你還有心就不該坐視不理,一家人都在為日後的居處費心,唯你不參與其中,特立獨行。」她不把自己當成寧家人,明顯地與家人隔開,有愛她的家人,她卻狠狠推開。
「你喜歡打仗還是殺人?那夜的縱火觀場你殺了幾個人?是一刀斃命還是連砍數刀,有沒有斷手斷腳,將人砍得稀巴爛?」她一向對恐怖小說最感興趣,尤其是連續殺人案。
看她兩眼發光的追問,向來冷情的華勝衣胸口似有一股火生起。「你聽不懂人話嗎?還是耳聾了!」
口吃著棗泥糕,她越吃口越干的喝了口蜜茶。「我在我娘肚子時,我娘被我大伯母推了一下,早產生下我這個七個多月的孩子,一度沒氣了,找了七、八個大夫都斬釘截鐵的宣告我活不到三歲,是個注定早夭的小姑娘。」
他一愣,這丫頭雞同鴨講的功力會把人逼瘋。
「我爹娘費盡苦心把我養到五歲,以為否極泰來,度過死劫,誰知又被我堂哥丟進冰冷刺骨的池塘裡,那時真的死定了,大家都認為救不回來,我也算是死過一回……」
真的寧知秋死了,死在冷冰冰的水裡,活著的是另一抹靈魂,現在她用珍惜的心態替那命不長的孩子活著。
「大夫都說我能活到現在是老天爺的保佑,如果你是我爹娘,捨得讓走三步路就會喘,跨五步就疊倒的我搬重物,做粗活嗎?」她笑著,眼眸清澈地恍若一面水鏡。
鏡子,映出人心的險惡。
他默然,目中一閃歉意。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多管閒事?」沒先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就胡亂的指責人,他也真是閒得狗捉耗子。
「你不像有病的樣子。」她一雙靈活的眸子活似葉片上滾動的露珠,特別鮮活,引人注目。
「你曉得我幾歲嗎?」她指著自己鼻頭。
「九歲。」或許更小。
在華勝衣的認知中,她和寧知方是孿生姊弟,兩人外貌上有七分相似,但寧知方身子健壯如牛,而她纖弱如細柳,風一吹便揚起。
「十二歲。」
十二……歲?「你的確有病。」
他說的是實話,但是讓人覺得很刺耳。
「華哥哥,你為什麼被流放?」他才有病,全家得病,她好得很,只是有些孱弱,發育遲緩。
聽到突然放軟的嬌音,華勝衣寒毛一栗。「你不是說我是殺人犯,殺人犯還會因為什麼。」
「你真殺了人?」
「是。」
「殺誰?」
「曹國舅。」
「誰是曹國舅?」八仙過海的那一位神仙嗎?
他一頓,「你不曉得誰是曹國舅?」
「我是京城人士,但五歲過後便隨父兄離京,對京裡的人事物一概不知。」古代又沒電視報紙網路,八卦流通沒那麼快啊!
華勝衣把目光投向遠方。「曹國舅是曹妃胞弟,他們兩人的姊姊曾是當朝皇后,只是先皇后福薄,皇上登基不到三年,她便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