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位陀離的前國師大人揮杖能動乾坤,此時卻認命般一動也不動任由纏繞。他既不願動,下一刻就更加動彈不得,那條細根一將他捲住,更多的荊棘籐蔓與樹根湧上,直要將單膝跪地的黑衫身影吞沒。
情勢凶險,聶行儼倏地抽出佩在鞍側的鐵長刀左砍右斬,不斷劈削。
不涉陰詭之道,不懂鬼神之術,亦知此時情勢完全脫出掌控。
此地不宜再留!
紅鬃駒飛踢跳躍,他騎在馬背上揮刀連砍過去,利刃劈開纏住玄素四肢與軀幹的數條詭物,探臂提抓,一把將近乎僵化的玄素甩上馬背。
「駕!」口中大喝,聶行儼雙腿一踢,用力夾緊。
紅鬃駒得主子之令,縱蹄朝藍霧流出的方向飛躍。
樹根追不過來,在原處張牙舞爪,荊棘與籐蔓則隨他們轉向,狂生瘋長。出石林!
唯一活路!
聶行儼模糊有個想法,覺得只要跑出這座石林,便安全無虞。
若是跑不出……
則極有可能被吞個乾淨俐落,屍骨無存。
第5章(1)
再差半個馬身便出藍霧石林,聶行儼忽覺背央一陣緊迫,像瘋長的那些詭物已逼近,下一瞬即要將他包纏。
手中鐵長刀正要祭出,被他橫放在身前馬背上的玄素,發僵身軀終於能動,驟然間如一道黑風竄至他背後,長杖點出,噴出的巨亮銀光似熊熊大火。
奔出那片石林時,聶行儼清楚聽見荊棘籐蔓遭火吞噬時發出的哀叫聲。
之後彷彿力氣用盡,玄素的群鴉幻化使不出,只能被紅鬃駒帶著走。
聶行儼將玄素帶回撒拉罕老人的牧地時,牧民們雖遭鴉群攪擾過,但事發當日沒誰見過這位始作俑者,加上牧族人民天生熱情好客,見聶行儼撿回一個虛弱蒼白的人,大夥兒還幫忙燒水煮食,熱湯熱茶直往客居的帳子裡送。
牧族約莫只有藥巫奶奶驚得腿軟,避在自個兒羊皮帳裡抵死不出去。
而麗揚受到的驚嚇自然也不小。
此時月在中天,綠洲上的穹蒼佈滿星光點點。
被帶回的人猶在帳內昏睡,來幫忙照看的牧民們也都回自家帳內歇下,麗揚終於等到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揪著聶行儼一條胳臂硬把他拉到水邊。
「怎麼回事?」她努力克制聲量,質問人時雙臂盤胸,站姿顯出流氓樣兒,完全就是個「夏舒陽」。
聶行儼嘴角微乎其微一勾。「我救了他,他也相助了我,這樣。」氣場強大的她才是她,不管是麗揚抑或夏舒陽。
「我是問,為何瞞著我去找他?」伸出食指戳他胸膛。
「你說過的,覺得他並無惡意不是嗎?」
麗揚略急。「是這樣沒錯,但你也不能……」食指連同小手忽被握住,未及眨眸,人已被他摟了去。
她不由得靜下,被他抱著,螓首被他的大掌按在他胸前,這般姿態總能一次又一次平息她的焦躁與不安。
她知玄素的出現令他如鯁在喉,但畢竟事情平靜了,豈知靜不了兩天,他便單槍匹馬尋對方蹤跡!能不驚嚇嗎?!
「就你能與他交手,盡釋前嫌,我不能也去探探底細?」男人淡淡嗓聲在她頭頂響起,大掌輕揉她腦勺,似要安她的心。
她閉起雙眸,藕臂環上他的腰,逸語如歎,下意識幽喃——
「你的命比我緊要,緊要太多,不該輕易涉險的……」
頭髮忽遭微扯,往後拉,扯得她不得不抬高臉蛋。
「……怎麼了?」她不知自己都說出什麼,揚睫只見他略陰黑的眉眼。
聶行儼一時間還真拿她沒辦法,抿唇瞪人好一會兒,忽道——
「我說過,不是僅餘你一個。」
麗揚一怔,被他沉凝的神氣弄得心微驚,遂點了點頭。
「你那晚是這麼對我說的,但……不很明白啊,我想了又想,還是沒弄懂。你想跟我說什麼?」
他放開她的發,雙手改而握住她兩邊肩臂,道——
「當年西北高原上那場鷹族的滅族大禍,是有一部分的族民逃出,全是婦孺與老人,約有近百位,他們逃往北方,在一座山谷中避禍,那地方無比隱密,之前北境軍探子管的一支精銳繞至陀離北邊探勘,無意間闖進,才知是鷹族的遺民。」他挲挲她發僵的肩膀,望著她瞬也不瞬的眸子——
「得知此事時,你已離開多時,而將你帶出陀離王廷之後未立即告知,是想讓你親眼確認究竟是不是你鷹族族民,還是需你……」他的襟口被一雙柔荑猛地揪住。
她不自覺踮高腳,拚命想看進他瞳底,想看清楚他是否認真、再認真不過的認真,而她一雙圓瞳早已顫得厲害,顫出一波波瀲瀠。
「你、你……」連唇瓣都發顫,她深吸口氣,吐出。「你說的是、是真的,當真……當真的?」
聶行儼才想穩住她,清月中,一道男子幽聲緩起,替他作答——
「北定王爺所說,自然是真。」
立在水邊的兩人同時循聲側目,說話之人黑衫輕蕩,蒼白面色被皎月清光一映,淡到彷彿五官亦要隱去。
聶行儼緩緩探出一臂,將身邊人兒推到身後。
雖將玄素救回,隱約也猜出對方與鷹族之間牽絆不淺,並不表示放下戒心。玄素見他護衛之姿,神情略怔忡,忽而自嘲揚笑——
「我本該如你護她這般護那個人,可惜了……」
聶行儼道:「那近百位的鷹族婦孺與老者之所以能逃進那處隱密山谷,據聞是一群渡鴉引路。之後群鴉如亂雲,為阻陀離的一支追兵,傷亡不少。」一頓,他目光清銳。「如此看來,是閣下手筆。」
麗揚大受衝擊,仍在頭昏腦脹中,一聽此話,人又懵了,只曉得緊緊、緊緊瞅著玄素不放,不敢輕眨,彷彿一眨眸就要錯過什麼。
玄素低眉狀若沉吟,跟著微微頷首——
「原來是這樣嗎?唔……像是這樣吧。」再點點頭。「是了,是這樣沒錯。原來是我救了那些人,哈哈,哈哈,只要那姑娘願替我挨罪受苦,我就幫她辦成這事,我可沒食言,沒有……」笑著,雙目卻是空洞,喃喃又道——
「她不在的,我要找的人,根本不在這世間,她……她一直在那裡……」
「玄素!」麗揚衝口喚出,因一顆心高懸晃蕩,已逼近真相了,墨發黑衫的身影突然又化作只只渡鴉,竄向天際。
她雙膝陡地發軟,癱落時被聶行儼撈進臂彎裡,他順勢坐地,將她抱在腿上。
麗揚就這樣靠著他的胸膛調息,半晌才尋回聲音——
「我不知道……竟是……你、你為何不早點告訴我?我竟都不知……他們……
近百位啊,竟都活著了,不是僅我一個,還有族人,有人活下來了,不是我一個獨活,還有玄素……玄素他……怎都不告訴我?」完全語無倫次,鼻音甚濃,是很想哭的,但拚命忍住,怕一哭要不可收拾。
聶行儼一下下輕撫她的頭。「想把你帶往那裡,讓你親自去看,山谷中的那群人若真如探子營捎回的密函中所提那般,你見了自會知曉,如若不是,也不會失望。」而玄素的出現打亂他的安排,加上她一而再、再而三下意識輕忽自身性命的行徑與言語,令他心中驚急,無法再按捺。
稍稍緩過氣,麗揚聞言便也想明白了。
他行事向來嚴謹,不會對她說出無把握的事,這一次若非玄素橫空而出,攪亂一切,她真會被他帶進那座山谷後,才會知道真相。
她曉得他的用心,怕她事先懷抱太高的期望,若消息有錯,她會摔得很慘。
但……就是沒法子的,她此時已得知,都覺心快要飛出喉嚨,人更是輕飄飄。
她緊緊摟抱他,兩手在他腰後交纏,拿他當自個兒的錨,不這麼做的話,真有種飄飄然到連魂都要蕩離身軀的錯覺。
「我要去找他們,去那座山谷,我要去的……」鼻音更重,淚已難忍。
「好。」他低頭吻她發頂。
「不管是不是,都要去的,去過才知,如果……如果出錯,也會無事的,不會又發瘋作狂,我會無事的,不會又瘋得忘掉自己,你信我,好不好?」
「好。」低沉從容。
抹去她的淚,指腹下的麗顏朝他仰起,他還等著她繼續再說,她下巴忽地抬高,香唇直接抵上來。
這突如其來的吻,吻得繾綣旖旎,聶行儼卻是一愣,捧著她的臉微微推開,極近望著這張臉。
她雙眸因泛淚而迷濛,眉睫低斂,小巧鼻頭不住地輕抽,唇珠嚅著,似欲語還休又像可憐兮兮求誰憐憫,再有……她腦袋瓜一直往前使勁兒,不愛他把她推開,一直想再蹭上來。
完全就是想尋求慰藉,渴望被安撫的模樣。
……說是無事,還要他信她?欸。
「你讓我……讓我親親你,好不好?嗚……」癟著嘴,哭音洩出。
瞧她哭著的臉多可憐,他歎氣。「好。」大掌甫鬆開,他的嘴就遭封吻了。說是讓她親親就好,結果她整個纏黏上來,不僅拿他當錨石,更拿他當洪流中的唯一浮木,像親近再親近,貼得這樣緊,心也能隨之安穩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