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人言可畏,一向不畏人言的她,第一次倍感壓力。
「為什麼要離開?你做得很好。」
她搖頭,不想解釋面臨的尷尬。
「你和二哥打算辦手續離婚嗎?」
「不行。」
「理由?」
「危害公司形象。」當初也是這六個字,讓她非得穿著禮服走上紅毯,和一個非常不熟的男人結成夫妻。
「你們要繼續扮演夫妻?」很扯,面子居然比裡子重要。
杜絹搖頭。她和蔣昊是無解習題,至少目前無解,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耐心等,等待事過境遷、等到八卦雜誌對他們的「三角故事」失去興趣,才能處理下一步。
「不談我,談談你吧。為什麼捏造身份,待在跳跳身邊?」
剛才,她聽完他所有的故事,從離開希臘到美國,跳跳的父親、跳跳的病情再到跳跳的電話錄音,他說自己如何拼出答錄機裡面的線索,如何找到跳跳,又是如何搖身一變,變成作家先生,接近眼睛看不見的跳跳。
很精彩的故事,精彩到讓人難以想像,它就發生在自己身邊。
「我不想把她嚇跑,我想要留在她身邊,慢慢勸她接受治療,她畢竟是晴天的妹妹,我對她有責任。」很冠冕堂皇的說法,沒有人可以反駁。
杜絹卻微笑搖頭。「我跟在你身邊很多年了。」
「你想說什麼?」
「或許我不是你愛的女人,或許我並未深探過你的心思,但我對你這個人,還算認識頗深。你,在說謊。」
「我幹麼對你說謊?」他嗤笑。
「或許,你也對自己說謊。」謊話這種東西啊,只要態度夠懇切,往往能唬得過很多人,包括說謊者本人。
「我對自己說謊?」蔣譽好看的濃眉拉到一塊兒,臭臉再現江湖。
「跳跳看不見了,她已經沒有能耐躲你,你甚至可以拿出阿譽的身份,直接命令她立刻去接受治療,跳跳那麼聽『阿譽』的話,說不定你一開口,她就馬上乖乖進開刀房。」
她說得他無語。
「其實,你想試試看,對不對?」杜絹微笑看著他,不像秘書,反而像老師。
怦怦!他的心開始無端跳快,似乎是為了她即將要給的答案。「試什麼?」
「試試如果你不是蔣譽,她不是晴天的妹妹,你們之間,會不會發展出其他可能性?」
「你在胡扯什麼?我們的身份這輩子都不會改變。」他大聲駁斥,心越跳越快。
「何必為難自己?愛情不是你想要喊停,或用理智就可以阻止的東西。」她看著他的眼神像在對待小學生,讓他全身不舒服。
「為什麼你和阿焎那麼像?」
「我們像?不會吧。」蔣焎是反應靈敏、創意蓬勃的名導演,而她是個固執、不知變通的機械式秘書。
「你們都熱愛分析別人的愛情。」
「也許你對跳跳的感覺根本不需要別人分析,它已經明白攤在所有人眼前,局外人毋需揣測便能一目瞭然,是你自己缺乏勇氣,假裝看不見。」
蔣譽擰眉不語。
「我記得一通電話,跳跳就讓你從最熱愛的合約中分神;她到公司,男同事們還沒跟她說上話,就讓你的眼神嚇得縮回好感;你沒時間陪我挑禮服,卻有時間陪她看電影;全家人在選筵席菜單時,你帶她去陽明山看風景:你丟下重要的臨時會議,決定參加跳跳的舞蹈表演,你把所有的應酬通通推開,原因是,有個肚子餓的跳跳等你回去下廚。」
「你在跟我算帳嗎?」他硬撐,不去面對心裡崩了一角的兄妹大石。
「不,我在舉例,證明她在你心中佔了第一位,她可以帶給你的快樂,遠遠勝過報表上面的營業額,她是你最重要的女生。」
蔣譽爬了爬頭髮,說著肯定,表情卻很不肯定。「跳跳當然重要,她是晴天的妹妹。」
「也許你的盲點就是晴天吧,晴天不會回來了,如果她真的愛你,她絕對希望你能找到另一份愛情、另一個專心對待你的女生。同樣的,沒有不愛妹妹的姊姊,當她知道你們可以在未來的旅程裡相扶攜,一定深感安慰。」
「你想說服我什麼?」
「我想說服你愛情難得,它已經走到你跟前,請不要找一些無聊的理由推開它。倘若晴天是上帝給你的一扇門,那麼跳跳就是另一扇窗,雖然上帝為你關上門,弛卻沒要求你把自己鎖在永遠的陰暗空間裡,它給了你窗戶,只要你勇敢一點推開窗,就能擁有新鮮空氣、陽光、雨水,還可以從窗口跳出去,重新擁抱光明美麗的新世界。」
「你說這些,沒辦法得到任何好處。」他試圖找出杜絹說這些話的背後用意,很商人心態,但這是合理懷疑。
她失笑。
「我要辭職了,你給不了我好處,甚至幫不了我解決問題。」
「那麼……沒道理。」照常理推論,跳跳勉強算得上杜絹的敵人。
「我只是勤儉成性,捨不得看你浪費愛情。」愛情啊,一種她不相信卻以各種形式存在的東西。
「你變得很多話。」
「希望我的話對你有所幫助。先走了,我還有一點事。」
杜絹離開後,蔣譽在咖啡廳裡又待了四個鐘頭,想著杜絹的話、阿焎的話,想晴天、想跳跳,想著自己心底緊緊牢牢的死結。
他想了很久,直到月亮代替太陽,溫柔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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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赫之是親和型人物,不管誰,都可以和他輕易相處。
他不過加入小鎮生活幾天,鎮裡的婆婆媽媽、大嫂大姊都對他很有好感,輪流送來東西,蘿蔔糕、炒麵、炒飯、雞蛋、水果、煎魚,所有能在小鎮餐桌上看到的食物,都多了一份在他家裡。
他也來者不拒,一律奉獻微笑兩枚,不花錢、不費工,只要把嘴角往兩邊滑動,就可以換來眾人的熱情,實在很划算。
這點,他就和阿譽相差好多,多到在他不靠近自己的時候,商天雨會忘記他身上的熟悉。但也是因為他的親和,她很快和他變成好朋友。
他們上次約好要挖開院子裡的地瓜叢,看看裡面有沒有地瓜,沒想到土挖開,下面的地瓜瘦得像四季豆。
阿桂嬸說:「沒有施肥,地瓜長不大啦!」
於是今天章赫之扛了一大袋肥料出現,大方的咧,不當自己是客人,把肥料放下,就往二樓商天雨的房間走。
開門、關門,他的視線落在窗前矮櫃上,小小的五斗櫃擺了十來瓶各種不同口味的罐頭。阿桂嬸在,她還吃罐頭?
視線轉開,走到床邊,小小的身子蜷縮在棉被裡面,像煮熟的蝦米。
她的頭髮散在枕頭上,黑黑的長睫毛在眼下落出一排黑色陰影,紅紅的嘴唇有著漂亮顏色,她的皮膚很白,要不是微微的呼吸帶動胸口起伏,她就像一幅靜止的畫作。
他莞爾,坐到她床邊。
「起床了。」他拉拉她的頭髮。
半夢半醒間,商天雨聽見阿譽的聲音,笑彎兩道漂亮眉。
「我要吃燒餅。」她說。阿譽家對面的中式早餐店,燒餅上沾了滿滿的芝麻,香得不得了。
「不好。」他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不好?阿譽怎會對她說不好?她要什麼,通常還沒開口,東西就會先一步出現在眼前的啊……眼……前……
猛地睜開眼,世界還是灰暗一片。
她看不見、她住在海邊漁村、她躺在硬得有點難睡的小床上,而阿譽……阿譽不會出現。
小小的失望浮上眼簾。她在作夢嗎?朝聲音出處伸手,涼涼的空氣繞上她的手指頭,然後溫暖的大手掌握上她的。
「你是誰?」她心慌的問。
「章赫之。」她的驚疑不定讓他不捨,放輕語調,他輕聲說。
「作家先生?」她側著耳朵問。
「對。」這次,他的聲音不那麼阿譽了。
商天雨鬆口氣,露出笑臉。對啊,怎麼可能是阿譽,他和杜絹正在美國,那裡是不錯的環境,很適合新婚生活。
要不是腦袋裡面的臭東西作怪,她一定要繼續扮演阿譽的小妹妹,帶新婚夫妻去看看她的大宅門,出手闊綽的老爸把房子搞得很豪華咧!
「你想到誰?蔣譽?」
動口兼動手,章赫之拿起桌上的梳子替她整理頭髮。
「對。」又是個熟悉得讓人說不出話的動作。
「我們的聲音真有那麼像?」
「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以上。」
「不是誇大其詞吧?」
「沒有。」
「不信。」
猶豫半晌,她還是說出口。「不只聲音像,連梳頭髮的動作都像。」
他的手在她頭上停頓三秒鐘,尷尬說:「梳頭髮不都是這樣?哪個人梳頭髮的動作會特別不一樣?」
「你們都習慣把頭髮抓起來,先把發尾打結梳順了,再從上面往下梳,你們的動作都很輕,你們都是一梳從頭梳到底,你們都是……」
「停。」他突然阻止。
「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