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不是滋味。」
她微偏頭「看」他。「為什麼?」
「我覺得不是我和那個阿譽很像,而是你在我的體貼中複習阿譽的溫柔。」他的口氣裡,有濃濃的嫉妒。
真是這樣?她在他的體貼中複習阿譽的溫柔?不對,雖然她是瞎子界的新手,但她的聽力和觸覺真的很不錯。
「過來。」她抓過他的手,為了證明自己沒錯,把他帶到電話旁邊,拿起話筒交給他,然後摸索著上面的按鍵,熟練地撥下號碼。「仔細聽哦。」
他把話筒貼在耳邊,不久裡面傳來聲音。
「這裡是蔣譽的家,我不在,有手機的打手機,沒重大事件的待會兒再打,如果有要事卻沒手機號碼,留話吧,記住,廢話少說,講重點。」
他才聽完,話筒就被她搶走。
「嗨,阿譽,是我啦。這次是為了證明你和我朋友的聲音很像,才打這通電話給你。」商天雨停了很久,才又接著說:「你和杜絹很幸福吧?杜絹是很棒的嫂嫂呦,相信你們可以經營出幸福家庭,記得你答應過我,以後要生一個小跳跳,千萬不能食言啊。前兩天作家先生陪我在院子裡挖地瓜,我以為會挖到又圓又大的地瓜,沒想到,挖出來的地瓜全都瘦巴巴。
「我覺得,地瓜這種東西真有哲理,不挖,不知道曾經下過多少苦心,要翻了上,讓裡面的果實見了天日,才會曉得,原來啊,努力不夠。愛情也是這樣吧,總要走到最後、答案揭曉,才恍然大悟,兩個人有緣無份。」她擠出微笑,掛掉電話,回頭,撞上人肉牆。
「你沒走?」她訝異。
「我為什麼要走?」
他眼底有著解說不清的情緒,一通電話,讓他眉頭染上幾抹愁雲。
原來她覺得自己努力不夠,才讓愛情見不了天日,原來有緣無份是她對他們之間的認定?
心澀,他想擁她入懷。
「阿樂每次看我打電話,就覺得無聊,轉身跑掉。」
他立刻打住衝動說:「小男生沒定性,我不一樣。」
她橫他一眼。「好,你屌、你夠老,給你拍拍手、給你放煙火,高興了沒?」
他抓住她的手,憂心仲仲。「前幾天你說你會頭痛,經常嗎?」
「還好啦。」她撇撇嘴,不愛回答。
「為什麼痛,發生頻率密集嗎?」他和姜醫生討論過了,頭痛不是好現象。
「沒為什麼啊,我體質特殊嘛。」幹麼算?最好痛過就忘,明天醒來又是一尾生龍活虎。
「為什麼不看醫生?」
」喂,你很愛問問題,又不是小學生。」她鼓起腮幫子,慢慢摸回床上坐下。「快幫我吧,頭髮還沒梳好。」
他悶不作聲,拿起梳子,走到她身後。
「你會不會梳髮髻?」氣氛僵了,她知道,只好沒話找話說。
「你當我是美發師?能梳馬尾就很厲害了。」他隨口回她。
他果然不是阿譽,阿譽的髮髻梳得超級強。
「你打那麼多電話給他,他從不來看你,為什麼還要打電話?」
他突如其來提問,她直覺回答,忘記應該隱藏真心。
「我想念他的聲音。」她還想念他的人、他的懷抱、他的寵溺,想念所有他們住一起的光陰。
「你愛他,對不對?」章赫之的口氣沉重,想再次證實某些事情。
「對,很愛。」她滿足歎氣,彷彿,能夠愛他,是件天大地大的幸運事情。 「你告訴過他你愛他嗎?」他坐到床上,從後面摟住她的肩膀,她自然而然往後靠,穩穩的胸口、穩穩的安全感,忘記他們其實還不算熟。
「沒有。」
「為什麼不說?」下巴靠上她的頭頂,他貪婪地汲取她的味道。
他們一直是親暱的,他以為這叫兄妹之情、手足友誼,沒有任何多餘想法,誰知道她的離開,讓他驚覺,沒有她的胸口,真空虛。
「不能說。」
「為什麼不能說?」
是他的態度太誠懇?是他給的友誼太溫馨?不了,但他的溫柔扭開了她的語言開關,讓她變得聒噪。
帶著兩分衝動和三分不顧一切,商天雨把自己的故事全翻出來對他說一遍,從零歲到現在,每件事都不遺漏,清楚地交代了自己的病,自己的愛情、晴天的愛情和阿譽的愛情。
「雖然阿譽愛晴天不愛雨天,但如果我決定硬要賴在阿譽身邊,他不會拒絕,可是我只能陪他一年兩年,之後他必須再次面對死亡,這對他太殘忍,比較起來,杜絹是更好的選擇,她是個理智而體貼的女生,重點是,杜絹給得起他幾十年,給得起他平順的人生。」
她怎麼可以事事為他著想?偶爾,她該自私自利的。抱起她,他把她放在膝問,輕輕搖晃。
商天雨沒有反對他的過度親密,因為他的聲音像阿譽、胸膛像阿譽,連抱人的動作都像阿譽。
「我啊……愛不起他。」她把耳朵貼在他的心臟上方說話,聽取他有規律的心跳聲,篤篤篤,聲聲篤定。
「沒有愛得起或愛不起,只有要不要盡力追尋。女孩,追求愛情,你需要更多勇氣。」
他的聲音太溫柔,溫柔到她不想離開他的擁抱。
他親親她的額頭,滿是心疼。她愛他,居然可以愛到這麼保密……不捨、憐惜,他不想放手了,想一直把她攬在懷間。
「喂,你為什麼買一大堆罐頭?」他轉移話題,把氣氛拉松。
「秘密。」她抬起下巴,憨笑地對他搖頭。
「說出來分享。」
「我們有這麼熟嗎?」今天,她已經說得太多、太過。讓陌生男人對自己太熟稔,不是好事。
「沒有嗎?」
「我想,還沒有。」她笑笑,伸出手,在床邊摸枴杖。
「要去哪裡?我幫你。」反正他還滿喜歡當她的全自動交通工具。
「我要去便便,你要幫我嗎?」
他笑得很痞。「你不介意的話,我無所謂。」
「咧!」她吐舌頭,朝他扮了個可愛的鬼臉。
這天早上,他們的友情向前邁進一大步。
第十一章
阿桂嬸要請假到台中去幫女兒做月子,章赫之義不容辭接下照顧商天雨的責任,不斷忙進忙出,而閒得發慌的女生又在摸電話。
他忍不住瞪她,她對那個「阿譽」……好得沒話說。
「喂!」他的聲音在她耳邊爆開。
商天雨馬上搗住耳朵,滿臉不高興。「你弄錯了。」
「我弄錯什麼?」
「我是瞎子,不是聾子,不必靠那麼近。」
他沒答話,只是把話筒拿起來交給她。「想打就打。」他歎氣,這傢伙一天要打多少次電話給阿譽?
「打什麼?」她裝糊塗。
「打給你的阿譽,對著一個住在美國、接不到電話的男人喃喃自語。」苦笑,她是他見過最沒膽的女生。
商天雨卻搖頭。「才不要,等一下你又要說無聊話。」
「我哪有?」
「還沒有!什麼『沒有愛得起愛不起,只有要不要盡力追尋』之類的。」她的愛情不需要閒雜人等給建議。
他立刻舉雙手發誓,「這次我保證不發表任何意見。」
「半句評論都不說?」她瞇眼。
「不說。」他伸手把嘴巴拉上拉鏈,動作做完才想起來,她看不見。胸口處,又泛起疼痛灼熱。
「那我勉強同意你旁聽。」她愉快地按下電話號碼。
看著她熟練的動作,一股酸氣衝上章赫之鼻翼。憑什麼,她這樣愛他?
「阿譽,又是我,我過得很好啊,在小漁村裡我認識很多新朋友,阿樂、阿文、阿浩、阿桂嬸……大家都對我很好……」說到這裡,滿肚子的話突然斷掉,許久,她歎氣。「阿譽,我好想你哦,白天想、晚上想,有人的時候想、沒人的時候也想,我很想留在你身邊,很想大聲告訴你,我不愛當你的青鳥、不愛帶給你幸福,我希望自己就是你的幸福……」說著,她忍不住哽咽。
床的另一頭略略下沉,下一秒,她被圈進懷裡,聽見深深的歎息。
章赫之由著她哭,由著她在他身上糊滿眼淚鼻涕,他替她掛掉電話,抱著她,輕輕搖晃,在她耳邊唱歌,唱著人們最熟悉的兒歌,一首接一首。
商天雨的心臟溫度突然添上十度,暖了,暖洋洋的心,透過血液把溫暖送到四肢百骸,暖暖、懶懶的。
阿譽是習慣這樣做的——當她難過時,背著她,一面走、一面晃。
那個時候,她還好小,小到和他同床共枕也枕下出曖昧味道,小小的她很大膽,當著晴天的面就對他說:「長大,我要當你的新娘。」
他和晴天從沒把她的童言童語放在心上,誰知道她的心是真的、感覺是真的,連願望也真實得讓人想為她實現。
該給自己和跳跳一個機會嗎?他可以從窗口跳出去擁抱藍天?杜絹的話在他心底衝擊。
「為什麼唱兒歌?」商天雨問。
「你不喜歡?」他軟軟的嘴唇靠在她額際。
「喜歡,小時候我不睡覺,硬要插在姊姊和阿譽中間當電燈泡,你有沒有不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