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電梯內切切祈求,中途不要再有任何閃失了。一到一樓大廳,趕快呼救,引人注意,至少求老天幫她逃到有人的地方去。
人愈多愈好、愈多愈好!拜託!
她再也不敢脫隊了,再也不要到這地方來!她一回去馬上剪掉這頭長髮!
身體隱隱急顫著,她不顧形象地以手背抹掉臉上的涕泗縱橫,預備電梯門開啟後的另一波奮戰。
鈴聲一響,抵達一樓。門還沒開妥,她就側身竄出,邊跑邊要大喊之際,撞到了一旁的人,對方不動如山,她卻重心不穩,高跟鞋一扭,痛到她倒往另一側。
一隻巨掌疾速鉗住她上臂,勉強救回她失衡的勢子。
「小心。」醇濃的低嗓溫柔叮嚀。
她驚駭抬望自己撞到的這比她魁偉高大的男子。誰?是敵是友?
「你還好吧?」他微微蹙眉。「小姐?」
怎麼回事?怪怪的。
「我、我還好。」對方看來是亞洲人,但他以英文問,她就以英文答。重要的是,追兵呢?他們已經出電梯了?或者還沒,正在趕來的路上?
「你不舒服嗎?」看來不太對勁。
「人呢?為什麼這裡的人會突然不見了?」她驚慌急問,生怕自己掉入另一個時空,再也回不了原來的世界。「剛才明明還有人在各處服務和招待的,卻一下子都不見了。」
那人啼笑皆非,但仍保持著紳士風度。
「如果你指的是本地的飯店人員,那確實是會找不到人。不過外地的——」
「在我最需要人幫助的時候,都跑哪去了?」聽見人呼求也見死不救!
「小姐——」
「為什麼?!」這太過分!「我一直叫卻一個人也——」
「因為現在是祈禱時間。」
她僵住激動的逼問,傻傻瞠眼,張著小嘴,彷彿大夢初醒。
啊!對呀,剛剛不是才廣播過的嗎?她怎會腦袋突然轉不過來了?
四面張望,一樓仍在各處走動的飯店服務生,確實比較不像當地人,正從容和煦地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像在愉悅招待著來到家中的貴賓,散發中東文化好客的氣息。
她正要鬆口氣,就瞥望到對角的另一座電梯門正緩緩合上,掩去其中那兩名追兵怨毒的咒詛眼光。
她安全了。
這下子,她才真正放了心,全然虛脫。幸而有這位男士一直攙扶著,她才不至於雙腿發軟地癱坐到地上去。
「我看這位小姐情況不大好,我先送她去飯店的醫務站。」這人轉頭對身旁正淡淡戴上墨鏡的友人,以中文低語。「車子還要等一會才到,我會盡量準時趕回來。」
中文?他們不是韓國人或日本人,而是華人?
「我沒問題的,請不用麻煩。」她快快以中文回應。
男子微愕,隨即漾開十分令人舒服的俊美笑靨;他鄉遇故知。
「我只是……跟家人走散了,一時有點緊張。」她不想再提先前的遭遇,徒惹笑話,也太過荒唐。「謝謝你的幫忙。」
「不客氣。」
君子之交,淡淡來去。他也不多問、不干涉,頷首微笑,便與友人優雅離開。
她勉強力持鎮定,靠著旁人的指引,一拐一拐地步往最熱鬧的大廳奢華休息區。顧不得光天化日,她直接跟吧檯點了杯波旁酒,安定神經。
無妄之災。
她怎麼惹上這種麻煩的?千頭萬緒,還是先問爸他們現在在哪吧。爸出門在外不會帶手機,但跟在他身旁的堂哥會帶,隨時待命。
「喂?我貝翎,你們人在哪裡?」
送到她嘴邊的酒杯一怔,雙瞳大瞪。
「你們已經離開了?」怎麼這樣?她人還在這裡耶。「我知道今天行程的重點就在下一站的貿易商展中心,可是你們怎麼可以丟下我就自己走了?」
對方不但不體諒她的感受,反而趁勢教訓一頓。
「我只是接一下我朋友的電話——」她原本的受傷感轉為不悅。「什麼叫反正有專車會送我回杜拜?我現在沒有要回那裡,而是要跟爸一起評估商展的——」
她不可置信地靜靜聆聽。她知道堂哥一直很有野心,也暗暗知道他將會取代她,成為跟在爸身旁學習的特別助理。但有必要耍這種手段,硬是把她踢出考察行程嗎?
「我不是來度假的,也不是老遠飛來只為瞎拚——」
堂哥始終不讓她把話講完,逕自為她作決定。
有必要在國外也如此整人嗎?她在國內忍受了他多少卑劣的小動作,盡量不去跟他計較,可是他連在這種狀況下都不忘耍陰險。她給他的威脅感有這麼大嗎?
為什麼一定要用對立的方式來看待彼此的關係?他們是同一陣線的人啊。
夠了,隨他去吧,不想再講了。
她黯然合上手機,獨自小酌。突然間發生太多事,她確實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你和你家人聯絡上了嗎?」
吧檯旁傳來的溫柔呢喃,愣住了正垂頭靠額在十指交搭之前的她。一抬眼,方纔那名華人男子在她身畔,朝服務生點咖啡。
「呃……聯絡上了,沒事。」她尷尬笑笑。
「我們的專車還要一陣子才到,只好在這裡等了。」耗在這杜拜的鄰邦。
「你們也是來考察的嗎?」
「應該算吧,可是現在連登記入駐港口自由貿易區,都得排隊等上十幾個月。」全球的國際大廠都往此處蜂擁進駐,競爭密度驚人。「不過他們的處理還算友善,就耐心等待吧。」
「我現在還停留在剛才到處找不到人的恐慌裡,實在不得不對他們所謂的周全服務持保留態度。」她苦笑。
「這裡的飯店服務員比入住房客還多,應該不至於找不到人。不過飯店佔地太大,客人迷路是常有的事。或許你是到了他們還未完全開放的區域,才會到處不見服務生。」
這倒是,領隊也正是帶他們走訪未來將營運的擴建部分。她是怎麼了?一直在為自己的驚嚇找個可怪罪的對象似的。
「我大概是嚇壞了,腦袋失去思考功能。」真是的,呵。
「幸好這裡的治安不錯,不會有危及人身安全的問題發生。」
不見得。她倏地警戒,想到了什麼,卻故作平靜無波,狀似閒談。「這裡的當地人都是穆斯林,會定時祈禱的話,那麼長得很像當地人卻不祈禱的,會是什麼人?」
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一時搞不懂她在問什麼。「你是指,長得很像中東人卻不是穆斯林的?」
「對。」她確定那些追趕她的人不會是回教徒,否則他們應該正忙於伏地祈禱,而不是忙於對她窮追猛打。
「我想……可能是印度人吧,他們在這裡的人數不少,卻不都是穆斯林。」
印度人?不,不像。「如果是很像阿拉伯裔的人呢?」
「那就有可能是埃及來的。」他與她同坐在吧檯前,一面啜飲咖啡消磨時間,一面悠悠思索。「阿拉伯這裡戒規很嚴,他們開放的彈性只針對外來客。但是一出了阿拉伯的範圍,像埃及,就百無禁忌,酒色財氣樣樣通行,治安很糟。」
原來如此。
她八成不小心經過他們正在處理的什麼勾當,才會遭到莫名其妙的追擊。噢……有夠冤的,她又什麼都沒看見,關她什麼事了?
「你不舒服嗎?」
「不是身體的,而是心理的。」比起沒頭沒腦的外人攻擊,自家人又好得到哪去?「大概是有點意外,我居然在國外被家人放鴿子了。」
「他們沒來找你?」就這樣,走失了就自求多福?
看他詫異的神情,她反而大感舒坦,爽朗一笑。「我又不是小女孩,我知道怎麼回杜拜的飯店,沒問題的。」
他沉下面容,對著咖啡杯思忖半晌,好一陣子都不出聲。
「對不起,失陪一下。」
啊?她傻眼。他就這麼走了?但……人家本來就是跟她聊聊、打發等待的時間而已。不知為何,心裡有點小小失落……
轉回吧檯,她繼續對著酒杯啜飲,認命歎氣。連難得的艷遇,也這麼短命。
她的人生似乎全面性地開始走下坡。
本以為從國外讀書回來的學歷,加上這兩年在上海打拚的經歷,以及不斷被考驗評估的能力與耐力,可以成為自己未來發展的優勢。結果呢?
下一階段的生涯規畫,就是努力相親?還是成為高級失業勞工?
要不要去培養個專長,賣咖啡啦,美容美發啦,或去搞個網拍什麼的?學設計也不錯,可以自己接案,作個SOHO族。還是……
啊,她這些年來究竟在做什麼?
「小姐?」
她錯愕抬望,是他。怎麼又回來了?
「我剛先去和我朋友商量事情。」抱歉,很失禮地貿然離席。「待會我們的車會來接送,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搭我們的車回杜拜。」
突來的友善援助,與先前亂七八糟的災難落差太大,讓她當場傻住。
她……可以嗎?
「呃我、從這裡叫車回去,應該沒問題。你們不必麻煩……」